2007/03/25

小北极熊 /春光乍泻 (2007.3.24)


去年12月,前东德一只表演熊,新生下一对小熊就抛弃了它们。一只冻死了,另一只被发现,送到柏林动物园。饲养员用奶瓶给它喂奶, 和它睡在一起,并弹给它听猫王的歌曲。小熊对饲养员爸爸依依不舍:在木桩子上爬爬,在草地上嗅嗅,喝点水,又爬回爸爸身边,轻咬他的手指,在他腿边绕来绕去。

但有一位动物权利主义者说,动物园这样做是违反了动物保护法。小熊长大以后,会发现自己与饲养员的隔阂无可避免,笼内生活无法忍受。因此他建议现在就结束这只小熊的生命。据说,把被母亲抛弃的小动物立即处死,是这一行的习惯做法。

这个建议引起了无数争论。另一个动物园的园长看到小熊对饲养员的依赖,说,Each time his keeper leaves him, and he can’t follow, he will die a little。他说,最初发现它的时候,就应该有勇气把它处死,但现在已经晚了。

公众显然无法接受杀掉小熊的做法,而柏林动物园发誓会保护它到底。为了培养它的独立性,动物园已经给它断了奶,并让它每天独处几个小时,很快它就会和公众见面。北极熊生性独来独往,所以暂时没有别的熊作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以后,他们还是会把它送去其他有熊的动物园。现在,德国的环境部长打算认养这只小熊,并将其作为关于某关于气候变化的国际会议的吉祥物。

所以,这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白熊应该是安全了。

我不是假惺惺地把动物放在人之前的那种动物保护主义者。我同意动物园是不自然的地方,但我没有想太多。我还是喜欢动物园,也没有把笼门打开将动物全放出来的念头。复旦时,一个老师曾建议我找个动物饲养员的工作,这样我就不得不早起了。这样看来,早上起不来的我是老油条了。

可是这新闻里引用的那句话:Each time his keeper leaves him, and he can’t follow; he will die a little,居然在我脑海里回响了若干天,在我耳边萦绕至今。上周三去纽约出差,走在路上,我竟然自言自语起了这句话,经过我身边的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每次饲养员离开,而它却无法跟随,它就死一点。这句话,居然打动了在一个在哲学上彻底悲观但在生活方式上又盲目乐观的人,不停地想它,甚至心酸地想哭。

北极熊生在北极,熊妈妈应该抚养它长大,此乃天道。可是生活偏偏跟它开了个玩笑:德国,人类男饲养员。我不清楚动物权利保护主义者的原则,就这件事而言,似乎可以这样概括: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然(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没想到小熊对饲养员的依恋,那么细腻感人,却差点为之招来杀身之祸。理由是小熊不是人,饲养员爸爸不是熊妈妈。安心地睡在身边,弹给它听猫王的歌,这一幕温情浪漫得要命,即使这发生在北极熊和饲养员爸爸之间。但是等小熊长大,焕发出来的野兽本能和幼时细腻的内心,大概就会有矛盾、大概就会有挣扎。这种在成长中获得的领悟是奇怪的,发现自己的不同,发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是那号称属于自己的世界,却也那么陌生。这种矛盾和挣扎是痛苦的,这种痛苦也是不自然的。所以,所以,为了小熊以后不要为这种不可能的感情、不要为了这种不自然的联系而痛苦,(也不要在向饲养员示爱的时候一不小心咬断他的喉管从此彻底失去他),不如现在就杀了它。

你可以用使动物免受(心理)痛苦的名义而把它杀掉,但如果这发生在人身上,你可以为之作决定把他杀掉吗?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可以就此自杀吗?你不会管这个叫幸福吧?

我基本上是个开心的人,当然也有痛苦的时候,但我总是很阿Q地对自己说:1. 再不爽,忍一忍就过去了;2. 痛苦也是生命经历的重要一部分,它再自然不过了。这就好像死亡就一定伴随出生一样。

可是,为什么对于一个熊来说,如果可以预见它以后势必失去现在的快乐,势必要痛苦,就断定那痛苦必定超过快乐的现在式和整段生命价值的总和?为了避免失去的痛苦,似乎最好当初就不要拥有。但现在事已至此,小熊就不如赶快死了算了。

我也算是个找快乐的人,最近更是努力。突然看到这新闻,我停下来问自己,找不到快乐怎么办?生老病死,新陈代谢,情随事迁,快乐总是短暂的,接下去必然痛苦,那怎么办?而痛苦是否就表示生命很失败?表示生命没有意义?假使痛苦和快乐真的都是生命有机组成部分的话,为什么痛苦那么不可接受,甚至可以否定整个生命的意义?

想来想去,把自己变成套中人,什么都不接触什么都不要,包括把心脏大脑都扔掉,对任何人与事都不要产生感情,这样才安全,对痛苦免疫。或者,根本就不要出生。但这样的生活和橡皮有什么区别?我承认我其实也蛮脆弱,也会因为害怕受伤想要保护自己而非常冷静或没心没肺。不过,这一招不太灵,如果不是适得其反的话。老大到底也是人,呵呵。

还有,Each time his keeper leaves him, and he can’t follow; he will die a little。或者说,每次经历一点新的痛苦,人的心是不是就死一点?

说起重复的痛苦,我至今没有勇气完整地再看一遍《春光乍泻》。前一阵随随便便地看了几次片断,就很丢人地不能自已地哭。我曾说要专门写一个关于这个电影的blog ―― 我暂时没有这个本事,就让我在此带过吧:

阿根廷一家小旅馆。

  

躺在床上的张国荣(何宝荣)对梁朝伟(黎耀辉)说道:黎耀辉,让我们重新开始。

床上,张和梁在亲热。

画外音是梁朝伟的独白:

何宝荣将不如重新开始挂在口边,这话对我很有杀伤力,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间也分开过,可每次听见他这么说,我总会跟他再走在一起。为了重新开始我们离开香港,两个走着走着来到了阿根廷。

他们在阿根廷又重新开始了若干次。以为已经告一段落,可那些结束似乎总是不够彻底。就这样,这对恋人在短暂的快乐和永远的痛苦的交替中沉浮。人性比江山难改,重新开始就代表痛苦将无可救药地继续来袭。

除了喜欢拍摄狭小空间来传递压抑感以外,王家卫大概还喜欢用一个仪式来交待了结感情,并开始新的生活。坚持好像不是取得快乐唯一的解决方案。《春光乍泻》中,张震带着梁朝伟的哭声来到世界尽头的灯塔,在《花样年华》里,梁朝伟跑到柬埔寨对墙洞诉说自己的秘密,然后将它封掉。

《春光乍泻》不只是一个同志电影,也不只是一个爱情电影。它是一个关于痛苦与快乐反复的电影,关于离家与回家的电影,关于认识自己的电影,关于自我解脱的电影。

我好像没有类似这对同志的经历,可是电影有众多的场景细节、对白和画外音却对我很有杀伤力。甚至还说不清我联想到了自己的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发现眼睛湿了。我也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看了这个电影会哭的人。

我想知道,每当张国荣让梁朝伟受一次伤、或者离开他的时候,就像饲养员离开,小熊却不能跟随的时候,梁朝伟的心是不是真的就像小熊的心(如人所说)那样丧失一点生机(die a little)

动物园给小熊断奶,并让它渐渐习惯独处,希望生性独来独往的北极熊恢复本性。我想他们和它一定会成功。梁朝伟最后来到台北,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睡了好久,辽宁街的夜市小吃热气腾腾,他乘上捷运,看着台北街道的霓虹倒退,他微笑。背景音乐是闹哄哄的歌曲Happy Together,也就是这个电影的英文名字。这首快乐的歌简单地过分,但也许生活本来就应该那么简单,复杂是因为没有看清楚。

至于生命本色,不论对熊或对人,是痛苦还是快乐,因为反正无法逃避,所以也不值得讨论。生命是如此的不可预言,对伴随而来的情绪做任何的预算,都是徒劳。我要毫无期待,我要顺其自然,并希望自己的心不会die little by littleHighest high and lowest low 都应该很有趣,这样生命才完整。

Happy Together

Imagine me and you, I do
I think about you day and night, it's only right
To think about the girl you love and hold her tight
So happy together

If I should call you up, invest a dime
And you say you belong to me and ease my mind
Imagine how the world could be, so very fine
So happy together

I can't see me lovin' nobody but you
For all my life
When you're with me, baby the skies'll be blue
For all my life

Me and you and you and me
No matter how they toss the dice, it has to be
The only one for me is you, and you for me
So happy together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 ba-ba-ba-ba

2007/03/19

战争与春天(2007.3.17)

今年费城的春天似乎来得很突然,简直是美国的国会把它招来的。为了节省1%的能源,议员们决定,今年的Spring Forward提前3周,而11月的fall back 将会推迟一周。

我想,还夏令时呢,居然还摄氏零下。结果311日这天星期天,天气突然变得温和可人。第二天下班走在路上,我感觉这个废城好像突然从冬眠中苏醒了,和煦的风吹在脸上,有些陌生,有些兴奋。去Upenn上课的时候,看着路上的人,我恨不得自己立刻也穿上短袖T-shirt Jeans。我从小就厌恶的动画片《花仙子》这时候恐怕可以起点作用,那个小蓓或许可以帮上我的忙,不过她说话的嗲劲我想到都有些不寒而栗,那还是算了吧。

不过,我很好奇的是,这个节省1%能源的数据,从何而来?我只知道自从这个消息公布出来以后,把我们公司的IT人士忙坏了。我们接二连三地收到email,告知我们公司如何衡量这件事对IT环境的风险。我们OutlookBlackberry需要安装一个补丁,这样日历才不会搞错。我想这本可以是上班迟到、不去开会的好借口。但这些都是小事情。对trading desk来讲,可能潜在风险比较高。

想起来上次去台湾在飞机上读到,因为中秋节和他们的十月十日很接近,当局临时决定换日连休,星期六改要上班。大家怨声载道,因为假日出行计划早就定好,现在改也来不及。还有周六要办喜酒的人更加气愤,因为很多人都来不了。据说当局这样做,是为了促使台北的人口外流,分解涣散当时如火如荼的倒扁红军。

某些影响无数人的决定,政客们轻而易举就做出了。在作决定之前,他们当然听取过报告和专家意见,也算努力过了。人是最好笑的。经常是有了想法以后,再自觉或不自觉地寻找证据来支持。而其他动物,就像Nike一样,Just do it.

2003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美国入侵伊拉克,战争的目标是(1)消除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武器(2)结束萨达姆侯赛因对恐怖主义的支持(3)给伊拉克人民自由。因为宣战,美国领事馆关门研究上级传达下来的文件学习讲话精神,正好在上海逍遥的我差点没法按时回美国继续读书。

时隔数年再看,战争前两大目标的前提不成立,第三大目标更是讽刺。战争成了一场尴尬,再加上不断爆出来的丑闻,这很好地证明了,存在是荒谬的。

George Orwell在《1984》里说, War is peace. Freedom is slavery. Ignorance is strength. 虽然那是极权政府洗脑的标语口号,我觉得它其实隐隐约约也有道理。

战争就是和平。核武器的存在也许就是后来不再有世界大战的原因――因为它的威慑作用。伊拉克据查没有核武器,落得这个下场;萨达姆被抓乃至被处于绞刑,简直是一出黑色幽默的现代戏剧。而北朝鲜和伊朗显然多了不少Bargaining Power,将继续讨价还价或骂骂咧咧下去。博弈论真有趣!

无知就是力量。这个最有道理。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结果是什么,你才勇敢。最糟糕的是,你知道一点又不全知道,并知道自己不知道,那么各种怀疑、焦虑和空虚共同作用,你就会变得很虚弱,甚至丧失行动的能力。因为这个理由,我对某些事情不求甚解,这样才能继续勇敢下去。我恼火自己有时候太清醒,为什么不能更好地同流合污。

比这场伊拉克战争更可笑的是,人民和政客们的反应。当初虽然有反对的声音,但还是比现在轻得多。

乡村乐队Dixie Chicks 2003年在英国演唱会上说她们为布什也来自德州而感到耻辱。 美国人民,特别是爱国的乡村人民,很大程度上抵制了她们,电台都不放她们的歌。而2007年,她们专辑大卖,成了Grammy 的超级赢家。这可真讽刺。原来抵制他们的人现在还抵制吗?或者他们的听众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什么让很多人对这场战争改变了看法?更多是出于美国付出金钱和人命成本太高而伊拉克毫无起色,而不是因为当初受到了误导。误导民众是最严重的欺骗,可是这里的人们只有发发牢骚,却没有多加追究。可怜的克林顿却因为在与白宫实习生的亲密关系上说了谎向全民道歉。事后诸葛亮们缺乏眼光、缺乏分寸感。由于民意是浅显简单的、可以操纵的,以大多数的意见判断一件事情的正误是有危险的。民主基础上的政治家可以顺应民意或者引导民意――开始有鸡与蛋谁先的争论。

看见华盛顿反战大游行,我有些不以为然,包括以前那个老是去找布什抗议的反战母亲。我同情她的遭遇,理解她的主张,但我不同意她的说法。

反战,是反对是一切的战争?还是仅仅反对“非正义”的战争?还是只反对那些自己会要做太多牺牲、却没有希望打赢的战争?越战的结束也是因为美国伤亡太多,国内反对民意渐强。看来反对的是第三种战争。爱自己人,这很正常,但出于这个理由反战没什么特别高尚的。

人是近视自私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不在乎的人,即使死了成千上万,也没关系。它甚至还未构成一个统计数字(斯大林说,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是个统计数字――虽然冷酷但是有理),因为你等于不知道。是美军的伤亡数字,而非伊拉克人的伤亡数字,才让美国人民反思这场战争。而伊拉克人的死亡人数大得多了。假使美国人伤亡不多,钱也花得不多,即使伊拉克人死得更多,恐怕人们反应要温和得多。Well,人与人是的平等仅仅是一个理想的概念而已。

很有政治魅力的非裔政治新秀Obama打算2008年竞选总统。人们对他的评价是,虽然政治经验不足,但是他很有远见――因为当初伊拉克战争,他投的是反对票。我不认为当初反对伊拉克战争在逻辑上有多大的困难,和所谓远见没啥关系吧。上述评论好像有点太夸张了一点。但在当时环境和气氛中,在Rally around the flag 团结在国旗周围的压力下,投反对票需要的大概是独立性,这还值得表扬。

不论如何,现在,事已至此,怎么办?反对者要求提出撤军时间表?但是撤了军,再怎么样,好像谁也没有主意。布什总统则要坚持下去,还要增兵。

就此而言,我现在反而变成支持布什了。你到人家家里把他家具砸光,说我要帮你造新的。砸好以后,发现造新家具很困难,难道就可以这样一走了之?当然他的理由一定不一样,他可能要死撑着以证明自己当初决定的正确性。

我现在回想在Yale上的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这门课。苏联专家Odom教授是里根时代美国国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gency) 局长。他是我最喜欢的教授之一。和原来与里根讨论国家安全的人讨论国家的政策和战略,已经够酷了。他师道也很好,每次认真回我的email,鼓励我的intellectual doubtpursuit,并说我在班里的存在也是很好的事情,让一切只从美国立场来看问题的美国同学认识到自己的局限。 其实,我也从这门课学会更多地从各个立场同时看问题。

他推崇十八九世纪的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的《战争论》。其中提到,所有战略计划有两大原则。第一是要全心全意,第二是要以最快速度。所以,计划战争的第一任务就是找出敌人的力量重心所在,第二任务就是要确保自己所施加的战斗力是集中进攻。而教授本人的文章里又说,战争的胜利不仅仅包括杀死或赶走敌人并占领地盘。要保留成果,赢得当地人心帮助重建是很重要的。

本以为萨达姆倒了,人们开始选举了,万事就大吉了。很不幸,由于伊拉克本身的族群关系,萨达姆似乎并不是敌人力量的唯一重心。虽然由于技术先进,所谓全心全意的斗争不再等于人民战争的海洋,但是指望高强的空军以很小的伤亡就完全胜利是不现实的,更加不可能保留战果。我不晓得美国军队在当地赢得多少人心,各种新闻报道互相矛盾。但是如果现在或近期撤军,就等同,搞掉了萨达姆,再将此成果(如果这算成果的话)交出,让它自己折腾,继续(更加)混乱下去,那这场战争就真的是瞎搞。

看看自己的逻辑,我的前提假设是,第一、美国军队在伊拉克的净作用是正的。第二、问题迟早会解决的。这两个命题是否成立,很难说。如果成立,这就是我现在和布什看法一致的理由。如果不成立,那就撤军吧,反正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荒谬,某一部分很乱,爱莫能助啊。

就第二个前提,我也有些吃惊自己潜意识中的想法如此积极:问题迟早会解决的。

我以为自己早就认识到,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有些梦想会以最平凡的方式收场,很多事情会不了了之,及时放弃转移精力是正道,有选择地努力才比较有效。现在我居然又觉得,问题迟早会解决的了。

但这也不矛盾,也许是两个层面上的想法,前者是微观的,后者是宏观的。真是好笑啊,矛盾大概是我这种AB血型与生俱来的特性,我却还要想办法调和矛盾,确保自己生命原则的一致连贯性,并无知者无畏地继续。

与文章开头呼应,春天其实还没到。星期五316日我勇敢而艺术地经受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暴风雪。

春天,还要等一等才来。

2007/03/09

三八节快乐!(2007.3.8)

我不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

如果你问我,大部分的时候,我首先觉得自己是毛羊;然后经你不断提醒与坚持,我才害羞地承认是老大。但其实,我作为一个个体存在,作为一团本我、自我和超我在混沌中斗争的结果,我基本不意识到自己是自己 ---- 尽管我的思想与笛卡儿一样频繁一样深邃。

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总是觉得有些陌生。这个人就是我吗?这就是别人看到我的样子吗?

有时候和朋友出去,不当心在橱窗或玻璃里瞥见自己,也觉得一阵奇怪。咦?这个人笑得这么高兴做什么?那半秒钟,我心里居然还严肃了一下。

我现在写这个blog,突然就想望望四周。我又开始想,是什么在控制我的脖子、眼睛的动作,还有我这一瞬间的思想?模模糊糊地想起中学学来的那点东西,没想到啊,当年解剖老鼠蚯蚓蟾蜍心狠手辣干净麻利的生物课代表,现在又在试图寻找大脑沟回里残存的一些记忆了。这一切是多么奥妙啊。

今天是国际妇女节,提醒了自己是女的。说实话,平时对自己的认知没什么感觉,也不意识到我作为一个存在和性别有什么关系-----希望这不是什么心理问题。

去年年底,我们国际部说要组织一个Women’s Initiative,作为我们整个公司/投资银行部多元化议程的一部分,希望我们毛遂自荐,组成一个指导委员会。我这么酷这么犀利的人,本来可能不做反应。结果我还是写了短文回答问题,被选成了这个Initiative委员会的一员。提到职场上的妇女问题时,一定会讲如何保证妇女在照顾家庭小孩的同时,依然享有平等的职业机会。 显然,我和一些幸福的单身被冷酷地留在被关怀讨论的范围之外,而事实上,我们曾经为了满足别人回家过节的需要而满不在乎地留守岗位加班加点,但事后被认为理所当然。所以,我婉转地提出,不能对所有人一概而论,不同的人不同时候都是不一样的。在工作中照顾各人的需要,并不应将它变成一个零和的游戏。不能说等到你也有家庭了,再去欺压单身者,这样就扯平了吧。――因为这是不稳定的游戏结构。第二,作为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幸福女性,我有兴趣以比较的方式看一下美国,看看不同文化在观念上有何影响,或许可以再回过来看看中国做得如何。(第三,我在想,考虑到男女天生的不同,男女平等是不是只是一种概念而已 ----- 就像众生平等一样:显然,只有我解剖老鼠蚯蚓蟾蜍而没有倒过来的道理。这个我当然没有说。)

也许我觉悟太低、反应太迟钝,活到现在,我向来不太考虑自己的性别,也从来没有觉得受到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的毒害与压迫。跌跌撞撞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觉得这与本人的性别有什么关系。因为没有吃过苦头,我没有成为一个愤怒的女权主义者。我也不讨厌男人,虽然我觉得毛羊比男人容易理解得多。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国际三八妇女节。在费城的国际部总部决定庆祝一下这个节日,由我和一个同事一起主持,我就比平时更准时地到了公司。我们在董事会会议室里准备了一大堆Dunkin Donutsbagels9点钟,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来了,会议室立即充满了聊天声和笑声。我必须承认,钱钟书一句对女人有些不恭敬的比喻是很有道理的,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多。 我喊在电脑前假肢假眼磨磨蹭蹭的女人们快来的时候,说,Hey, come! Women and donuts are in the Board Room!

人差不多来齐了,我们介绍了本部门和公司/投资银行部的Women’s Initiative的进展和计划,回答了问题。我还利用临时抱佛脚得来的知识,介绍了三八妇女节的由来。原来,这日子最先是1908年从纽约市的一场示威游行开始的,但它的主场在俄国。由于它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的紧密关系,它具有很强的政治含义。到了1975年,联合国把它变成了正式节日。(政治意义现在也没什么了,反正苏联也已没有了。)我们还玩了字母游戏,26个字母写在演示版上,让大家想以这些字母开头的形容女人的形容词,再把它写下来――简直是在考我默写生词。当然,大家说的都是干净美好的字眼,刺激一点的也就是Naughty

结束后多出来的Donuts被转移到厨房里。我发挥了群发邮件的一贯作风,给所有费城国际部所有人发了个email,提醒男同事们今天是什么日子,欢迎他们通过参与食用美丽而甜蜜的甜甜圈这一经历,一同庆祝妇女节;而在他们前往厨房与美丽和甜蜜接触的路上,请认真领会一下厨房门上贴着的有关妇女的无数优秀品质。

我向来觉得三八节有点土,但最后居然觉得这样的活动感觉还可以。我也知道它没有改变什么,女同志们自娱自乐,顺便提醒一下男同志。提高一点Awareness,聊胜于无。

我一直对三八节有些抗拒、不以为然。只要这个节还存在,就说明男女是不平等的。(当然,放半天假还是不错的。)况且,我觉得某些外来的节日都很假很俗,包括情人节、母亲节和父亲节。这些节日似乎证明了人类的弱点。对你lover或父母的爱,应该是细水长流的,为什么需要一个特别的日子大张旗鼓一番,好像是突然意识到平时做得不够,这下需要补偿一下,并确认一下。当这些节日变得过于商业化,参与这种集体行为简直有些掉价,它强调了人类的存在是多么的荒谬,自己则是这一终极平庸经历毫无特征的一分子。

但我也承认,这种见解可能过于清醒,让生活趣味荡然无存。也许,需要变厚道一点的人是我。别人看到的我多半和我自己认识的不一样,他们可能对我镜子里的样子熟悉得多,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因而认为我很冷漠很懒惰。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么cynical,如果我在某些日子俗一下,让我在乎的人高兴一下,为什么不呢?今天,我是有点假,但是最后大家都挺高兴,看见这一点,我也高兴。

多么滑稽。从中学时候的政治课公民道德课开始,就要我们树立科学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我最讨厌的课,怎么可能听它呢?我们的看法,除天生的一部分以外,源泉来自五湖四海,自己的经验和教训对之不停修正补充。我们和巴甫洛夫的狗也差不多,经过反复刺激,训练出来得知哪些事让我痛、哪些事让我快乐,哪些事我无所谓。刺激源会变,而今天的这条狗已经不是昨天的这条狗了。科学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也要与时俱进。今天的经历证明了,当我有意或无意地让别人快乐,我也很高兴。即使我做的在哲学层面上来讲很浅薄,只要实际效用是正的,我就不应该追究那么多,对吧。

边写这个blog边归纳自己的思路:第一、 与时俱进。第二、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这些都是积极的新主题,醍醐刚刚才新鲜灌顶。猪年重新做人也许可以在这方面努力,不用像去年那样不切实际。

回到原题:男女平等。我想,必须承认男女天生是不同的,但是需要给大家平等的机会,当那些机会与性别无关的时候。各人喜好不同,应该有充分的自由做自己的选择,并不是说身居高位的女人比在家烧饭的女人在男女平等上走得更远。至于女人被物化成了意淫对象、地球上妓女大大超过男妓人口的事实,这是很没尊严的说。但我不确定这仅仅是男女平等的问题,这显然也是人类动物性与社会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男女平等了,难道标志就是男色杂志女色杂志、鸭子和鸡平分秋色?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可以研究一下这个课题,虽然听上去很不体面,但说不定有道理。

仔细想想,我其实蛮高兴我现在的状态和认知,我就是我,没有改变的意图。当然,我也承认,自己经常叫嚣着下辈子最好是男人。我老板的儿子把他和小朋友摔跤的Video 贴在网上,老板叫我们去看。四分多钟的摇滚乐中,看着小朋友们无休无止惨烈(而安全)地摔来摔去,彻底地莫名其妙。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也应该是男生,那也能这样爽了。看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群小痞子摆出打群架的阵势,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一阵激动,羡慕不已。即使架好像最终没有打起来。

也许,我其实喜欢的是暴力美学,与是男是女无关。

嗨,所有的人,三八节快乐!

2007/03/07

Land of Thousand Words (2007.3.6写完)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Scissor Sisters两周后要到费城来演出。

Scissor Sisters是纽约的一个组合,但在英国出名。2004年首张同名专辑获全英音乐奖(Brit Awards)最佳国际组合、国际专辑及国际新秀等3项大奖。他们的音乐,有点新浪潮(如Duran DuranTears for Fears,大量使用合成器),有点艺术/华丽摇滚 (Queen乐队,编排华丽而戏剧化),有点Disco,有点gay。最近这种有点复古的东西很流行。

当然对我来讲,谁也比不上伟大的皇后乐队和Pink Floyd。但我必须承认不能总被他们的音乐笼罩,不然要发疯的。拿最经典的来讲,Queen Bohemian Rhapsody,重金属与清唱剧的奇妙组合,描述了行刑前少年的内心独白。Pink FloydThe Wall摇滚歌剧阴郁悦耳,但一小时的电影让我看到晕血。Scissor Sisters这种包含了我喜欢的元素、没有什么深意但让人快乐的音乐很有存在的必要。

立刻发了emailZO,问他们是否同去同去。我向来胆子不小,但这次有点不确定;因为这个演出地点不在高雅的费城交响乐团的主场Kimmel Center,而是在Electric Factory,从地址来看,它在费城偏北一个比较破败的地方,虽然不远,但平时不会过去。这个地方据说是发电厂改建而成,主要供摇滚和另类音乐会使用,已有40年历史了。我想到每次经过Chinatown那里一个club, 门口经常排着长长的队,十几岁的朋克小青年,基本都染着黑发、化着黑色的妆、身上纹身、嘴鼻耳穿了不少钉环。我仰视他们的勇气和追求,但基本上只可远观不敢亵玩。我不晓得这个Electric Factory是不是也这样。

这个5人组合中三人是同志,声线、表情和打扮都妖娆。作为很同志的乐团,他们在相对保守的美国不那么吃香,在欧洲则热门得多。想象力丰富的我就想,不知道观众主要都是什么样的人,会怎么样。我好像仍然相信真的爱情,所以也坚决拥护同志的爱情―― 我甚至觉得那爱情更加纯粹(看看《春光乍泄》就晓得),我也支持同志结婚――如果他们想的话。但我担心万一很多观众都是亲热的同志――或者这彻头彻尾就是一场男同志音乐会的话,我会不会觉得Out of Place。假使我和某些高学历的人一起去的话,我至少可以对周围视而不见地与之讨论高深的算术问题,比如10-13+100 等于97还是87

当然,我没有在email里告诉他们我的顾虑。

发掉email,我顺理成章找出Scissors Sister这张专辑来听。音乐充满房间的感觉真好。大概三四首歌的功夫,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大楼前台的服务员打来的。他说,有几个邻居抱怨说我的房间里发出噪声,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我房间里传出来的。我哑然失笑,顿了一下,纠正他,那不是噪声,我放的是音乐。他说对不起,不过你可不可以把音量调小一点。我说没问题。我看看手表,晚上910分。哎,我只爽了这么一会儿,不过也可以啦。

这几个邻居,是谁?楼上、楼下、对门、左邻也许还有右边外墙上的小壁虎都有嫌疑。

可是,除了壁虎可能有困难以外,其他人为什么不敢过来敲敲我的门,看着我的眼睛,请我调低音量呢?我会真诚地微笑表示歉意并从善如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真 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们连敲个门都不敢,还要辗转委托一个代言人。我对他们有一丝怜悯。像我这样知书达理的人,难道会二话 不说,一拳上去?显然,他们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往严重里讲,他们可能担心碰到一个匪徒,丢了自己的小命,往轻松里讲,他们可能怕以后碰到我尴尬。我无意 打扰别人的生活,大家都太太平平我最高兴。尴尬不要紧,life moves on,我也从中学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把我对他们的影响和他们对我的影响都看得太重了。

但这支小插曲愈加强化了我去听音乐会的决心。

Z说他是老人了,对此类音乐兴趣不大。可惜啊,不过,我也可以理解。周五下班开一个小时车过来,看完再回去应该有点辛苦。

幸好小流氓O貌似欣然地答应了。

很好。

32日。

这一天是星期五。我们先去一家新换了主人的饭店吃饭。名字换了,可是菜单好像没有换,那个危险的楼梯也还在。吃饭的时候又很有风骨地胡说八道。坐在附近吃饭的人很可怜,我们周围应该空一圈桌子,以确保他们能带着镇定的心情进食;而服务员每次过来都战战兢兢的。虽然我对O的渊博知识也深感敬佩,但自诩小流氓的他今天真的碰到老大了,可能终于理解了成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意境。

前往Electric Factory的路上都是仓库、停车场之类的建筑物,荒芜苍凉,看上去很像坏分子接头的地方。如果一扇门突然开了,把你抓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对于手机没电的人来讲,在这里行走真是危险。19世纪的作家Edgar Allen Poe算是侦探小说的祖宗,专写怪异推理故事,他的故居离Electric Factory只有一两个block。他在费城的五六年是他最多产的阶段,创作的灵感恐怕就是在Chinatown吃饱了饭走回家的路上产生的吧。(以后春天到了我的确需要去拜访一下。)

门口安检的是黑衣大汉和黑衣大婶,分别负责男和女。穿着皮夹克的大婶把我的包翻了个遍,还细细询问,居然要把我藏得很深的雍和宫佛像拿出来看,最后还要搜身。过了这一关,总算可以进去了。

这个音乐会是只有站位的那种。正前方是舞台,楼下是空地,已经站了一些人了。二楼是Balcony和酒吧,上去又被拦住要看ID。年纪都一大把了,我的驾照就是派这个用场的。找了到有利地形并有吧椅坐,在闹哄哄的音乐中开始等待。

Scissor Sisters不是戈多,所以最后还是把他们等来了。尽管是讲好8:30PM开始,9:50PM才出现。在等待的过程中,People Watching当然是有趣的消遣之一,可是周围的人看上去没有期望的那么另类。我们可能是这里唯一的中国人,另类的其实是我们。第二项消遣是打电话骚扰别人,打给Z。可是此处音乐是如此之响,电话接通了,是他本人在讲话还是留言我都听不见,只是完成任务一般地把谎言说了一遍,然后挂掉。

音乐会以一首Laura开 场,表演主要的是两张专辑中节奏比较强烈的歌。虽然曲风愉快,但歌词却不尽然,有些相当忧伤悲观。观众都很投入很高兴,特别是楼下的。这是文字又一次被音 乐打败的证明。至于那些连旋律都缓慢忧郁的歌,就不再属于星期五晚上的热闹,而更适合独自的夜行。舞台灯光谈不上创意十足,但足够迷幻。

紧贴我身边站着的是一对女同志,她们从头到尾都很投入地跟着音乐地跳舞,我都能直接感受她们彼此的热情。为了我的安全起见,Ogentleman地表示愿意和我换位子,但我还不肯换,哈哈。

Liveand let live。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让别人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来生活,不要批评、判断或谴责。我认为敢于公开自己同志身份追求幸福的人勇气可嘉。人生短暂而不确定,我们就是应该这样抓紧时间正大光明地追求真实。

唱歌的主要是Jake骚味十足,经常用假声。歌间穿插讲话的主要是女成员Ann,系angry female,抗议了纽约又一个同志bar要被关掉,号召大家最后再去一次(观众大声赞成),又嘲笑了澳大利亚一位老太太居然写信投诉她脏话太多。我对脏话意见不大,但为了说而说,也觉得没必要。(当然,这个老太太自己也拎不清。)但当Ann突然说毒品是好东西,而很多观众也大声拥护的时候,我沉默。

追求快乐是应该的。但是吸毒?我还是反对,即使吸毒的快感欲死欲仙。

因为那是一种幻觉。

我厌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幻觉的那一瞬间。假使能保证永远处在幻觉中,那我对幻觉的看法还有商量的余地。快乐王子活的时候不知道忧愁是什么东西,变成石像以后,看到了那么多,小燕子死了,他铅做的心也爆裂了。为了保护自己,最好不要有幻觉。

我觉得人一切的情绪都有些想象的成分,从某种角度看都有一点点幻觉。所以,在快乐的时候,即使普普通通的东西你也觉得美妙异常;在难过的时候,最不应该的就是听悲伤优美的情歌,那样就会夸大地自怜。其实人人都有快乐,缺少的只是永远;人人都有苦恼,忍一忍就过去了。

人 的情绪是一堆化学物质在大脑中肆虐的结果,不全受自己控制。如果去拿毒品来强化扭曲,事后的落差更加恐怖。毒品对健康的影响更不谈了。显然,吸毒不能给人 带来快乐。如果某些人吸毒是为了做出一个反社会的声明,很可悲地他们恰恰成了社会价值观的奴隶,无足轻重地牺牲了自己。毒品产生的幻觉与摇滚音乐的创作有 暧昧的关系。说句科学的但是政治上不正确的话,灵感确实能从迷幻感觉中产生。但我又喜欢那音乐,所以我要装做不知道那些音乐是从哪里来的才好。但是一些平 庸的摇滚乐手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也去吸毒,那是蠢才的行为。

最后一首歌是Comfortably NumbPink Floyd这首慢悠悠的经典,被Scissor Sisters改编得认不出来,让人热血沸腾。Encore的歌包括一首有趣的Take your mama (out all night/we'll show her what it's all about),嘿嘿。

费城室内全面禁烟,音乐会空气通畅。我相当享受音乐会的节奏与气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很开心。没有等到那首轻佻的Lovers In The Backseat,那就回家自己听10遍好了。O也觉得音乐会很不错,孺子可教也。

这 一晚的音乐会也算新的经历: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最有趣的是人。世界上这么多种生存状态,多么混乱多么有意思。人的心是无底洞。人是老面皮的动 物。一个人要大胆好奇去试探别样的世界,又要清醒坚强地集中注意力,关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要做到游刃有余,实在也不容易。活到现在,我有多少次关 于自己、别人、世事的沉默的惊讶。到后来,我才明白它们的意义,甚至开始暗暗感激。原来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不论好坏,都在教我看得更清楚,令我更包 容,接受生活本不完美的事实,并从中看见积极的意义。

因为复杂,这个世界是Land of Thousand Words。所以,我的毛羊继续沉默。我在它的脸上看到一个好像很graceful 的微笑,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温暖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