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3

史景迁、金安平夫妇的历史课:金教授的课上要读史教授的著作

有时回想起,当年在耶鲁大学教堂般的教学楼里,坐在边角磨得圆润的木头扶手椅上,听鼎鼎大名的史景迁教授讨论清代的税制,窗外风吹过,校旗招展,Y字上有吉祥物斗牛犬的大头像,表情很拉风。这一幕有点超现实。
那时我在耶鲁大学读国际关系专业硕士。按规定,两年内要修历史、政治、经济课各两门,其余的课与老师商定。刚去时,我两眼一抹黑。第一学期,为了省力,我就选了自以为比较熟悉的中国历史。Jonathan Spence(史景迁)是著名中国历史专家,他的中文名字是多么贴切多么酷啊: 历史 – 景仰 – 司马迁。他长得很像演007的肖恩康纳利,英国口音,颜值和风度绝佳。他给本科生上的大课能容纳三百人,还常常选不上。我选的是他给研究生上的小课: 清代和民国 (Qing and Republican China),就十个学生左右。
本文作者和史景迁合影
初中时,我们的历史老师很不错,上课就像听故事一样。到了高中,历史课对于不擅长背书的我来说,十分痛苦。各种起义战役,都有三五条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历史意义。一到考试,我脑子就一片空白,不光年代想不起来,那些意义也混在了一起。到了大学,好在那些必选的历史大课都是开卷考,我就努力把字写得端正些,保持卷面整洁。到了耶鲁,发现研究生的历史课完全颠覆了我对历史课的印象。
首先,每堂课都讲一个主题,而非以年代为序,比如清代的环境保护、律师的雏形讼师等。每次课前都得预读好多书,上课直接讨论,这是不小的挑战。美国同学尚且来不及读,更不要说我们这些以英文为第二语言的人。所以只能大致翻翻,硬着头皮去上课。准备得不充分的话,都不知道老师和同学在讨论什么,更不用说发言了。同学大多是历史系的博士生,比我专业。我现在还是遗憾,没有更充分积极地参与。不过这都是一个过程,经过一个陡峭的学习曲线后,才能渐入佳境。其次,史教授循循善诱,一节课讨论完毕,却往往没有一个直接的结论。这也比较符合现实的本质,从来就没有一个黑白分明的标准答案。
课后作业是小论文。我的第一篇小论文是晚清关于基督教的谣言分析。为此第一次到斯特林纪念图书馆 (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的书库(叫做Stacks)借书。这个地方了不起,想找的书几乎都有。图书馆古色古香,庭院美丽。书库有许多层,由咣咣咣的老电梯上下,每一层都挤满了书。我找的书冷门,书库里只有我一人在张望。空气中有古旧的气味,如同在阴森森的城堡,简直有点吓人。书架上大部头的各朝档案,一排排蓝色的线装书。坐下来看古代刻本,恍惚不知在何时何地。
斯特林纪念图书馆 (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的庭院也很美
第二篇小论文是关于清代弹词《孟丽君》,她女扮男装做了大臣。我讨论了清代妇女的地位、女作者陈端生超越时代的要求、对三纲的挑战及其局限性。我还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作家在作品中满足其压抑的欲望/白日梦。史教授给的评语非常好:ingenious, excellent,cogent, well-expressed (妙,优秀,有力,说得好),所指出的不足则是一些英语用法和结构上的问题。他批改得这么认真,又被这样的大教授肯定,我深感荣幸。
第二学期,我选了金安平教授的清代思想史 (Topics in Ch’ing Intellectual History)。金老师出生于台湾,是史教授的夫人。清代思想家的文章,在我们中学语文书中有选录,政治意味比较强烈,学时感觉比较无趣。可是,金老师是多么热爱历史呀,说起古人及其思想著作的时候,她有时候还会激动地闭上眼睛。这一切都感染了我。
金安平教授
史教授给我们上课时并未布置阅读他自己的著作,金老师讲到清代文字狱时,则让我们去读他写的Treason by the Book(译作《皇帝与秀才: 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最早在《鹿鼎记》中知道吕留良,读了此书,才了解这一奇葩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才知道史教授的历史书写得和小说一样好看,让人爱不释手。雍正年间,曾静等读了吕留良著作,受其“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的思想影响,策动川陕总督反清,列举了雍正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十大罪行。雍正将吕留良及其子开棺戮尸,孙辈发配为奴,却神奇地赦免了曾静,令其四处宣讲悔过,并颁行《大义觉迷录》批驳以上流言。待乾隆即位,大概是觉得这反面教材副作用太大,又立即凌迟处死了曾,并禁了《大义觉迷录》。
比起讨论这么狗血曲折的情节,研究龚自珍的文章就难得多,里面充满了春秋时代的典故,我们还得把《四库全书》纂修官戴震的文章翻成英文。我泡在东亚阅览室查12本汉语大辞典,一字一句研究,终于克服苦难啃下来,觉得自己大有长进。
贝尼克珍本手稿图书馆 (Beineck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我的期末论文是关于黄宗羲对清廷微妙的态度变化。看了一大堆他的书信、文章、墓志铭,了解他的生平,从字里行间考察他的态度,比较他相隔10年两篇著作(《留书》和《明夷待访录》)的思想变化。虽然文言文繁体字看着费劲,有点做侦探的感觉,又有点像考古学家,倒还蛮好玩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受到了历史学家做研究的痛苦,然而发现历史与当代相关、古今人性共通时,又有豁然开朗的快乐:比如文字狱和官方宣传、比如民族主义和人民福祉,比如原有价值观对新环境的抵触与调整。
像黄宗羲这样明末清初的知识分子,活了85岁够长寿,经历了很多也足以令他态度变化。虽然他说人民的幸福才是根本、谁能治理好谁就是君主,但他又保持着对没落明朝的忠诚。按当时历史条件,可以说他爱国;如今从统一的多民族角度,那是狭隘的民族主义。
后来他发现清朝统治不那么坏,口气也平和下来了,只是保留自己不做官的底线。关于治国建议的著作可供后代明君参考,儿子也为清廷修明史。对明朝的忠诚,是从小注入他心里的,对清廷的承认,却来自对事实的观察和逻辑的推断。思想斗争的结果是,他不再武装抗清,而是著书立说。本是很有政治抱负治国才能的人,因为“明代遗民”的原则,不得不放弃这方面的理想。当个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的复杂而辛苦。
动手写这篇触动内心的大论文前,大家得先一起讨论提纲。金老师邀请我们这六七个学生去她家讨论并吃晚饭。去的路上,我发现纽黑文的春天真美,路边一树树粉红色白色的花盛开。他们家的房子有欧洲的洋派又有中国的古意,还有浓浓的书卷气。他们对自己的花园十分得意,史教授和欢快地跑来跑去的小狗带着我们参观:大大的木头平台,走出去是内院,整齐的草坪、亭子和树。外院丛林长得比较恣意,小溪上有自己搭的木桥,水里还有两只野鸭。他说他们两人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散步,风雨无阻,真是挺浪漫的。
鸟瞰纽黑文
接着我们去书房,讨论深奥的文章,什么龚自珍的“三世”,清初新儒学的没落……坦率地说,我不完全同意孔子的观点,但看到外国同学那么执著地研究各朝代对《论语》的解读,还是深感敬佩。还有当他们说起非常玄的气、理、道,我就像白痴一样,真不好意思。大家都显得一心一意专注于学术讨论,其实饿得不得了。
到了9点,终于可以吃饭了。他们家的开放式厨房很大很可爱。金老师烹调的时候,我们就围坐旁边,和老师们及其女儿喝酒吃饼干聊天。金老师说,有高欢在,上课很欢乐。她做了意面、大虾、四季豆。甜点是蛋糕配乌龙茶。蛋糕上的浇头是一坨坨粉红色湿漉漉的东西,酸酸的很开胃,叫做大黄,它在中国是药材,在美国是食材。
饭后,史教授开车送我们回家。路上,我们问他认不认识研究生宿舍Helen Hadley Hall, 他说当然认得,当年他还约会过这里的一个姑娘……下车前,我正好跟他讲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最喜欢他的《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黑暗中传来他的回答,这是他本科时最喜欢的作家了……
两年一晃就过去,毕业后找到工作搬去费城前,我还在校园里出没,打打工听听讲座。有一次远远看见史教授在路边长椅看书,阳光照过去,这一幕真是好看,赶紧拍下来。后来把照片印出来,放到他系里的信箱,署名“ From Paparazzi Huan” (来自狗仔队欢)。之后他觉得很好笑,给我回email。
史景迁教授在校园里看书
如今回望,感觉我的人生好奢侈,曾远渡重洋研究中国历史。这段经历,改变了我对历史的态度。历史不再是年份事件刻板的意义,而是值得探索反思的宝库。对历史的叙述和解读都打下了时代的烙印,拨开迷雾,追求更真的面目,或只是出于爱好,寻求过去的秘密、某个时点社会的横截面,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我遇到的老师,治学严谨、教学耐心、对学生又那么好,也真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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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王尔德之瞎了眼的爱情

Published in 澎湃上海书评

我终于把王尔德的De Profundis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看完了。战战兢兢是因为我觉得在偷窥别人的绝情书,断断续续是因为他无休无止的纠结,我经常要为他停下来叹一口气。De Profundis意为From the Depths, 有人将它译为《自深深处》。
王尔德:《自深深处》
王尔德是个大个子,但他心思敏感,文字唯美,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小时候在语文书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童话《快乐王子》,那么凄美,不见得适合小孩子看,除非被选入的目的是为了表现资本主义社会的凄惨。快乐王子看到满世界痛苦的时候,已成了塑像,来不及像释迦牟尼那样在王子阶段出家,所以他只能叫小燕子把自己身上的珠宝分给穷人。冬天到了,小燕子无力迁徙,冻死了,王子的心也碎了。《自私的巨人》里,孤独自私的巨人的心被来他花园玩的小孩子融化了,巨人看到小孩子手脚上的伤痕,小孩子回答说,这是爱的伤痕啊。最后,巨人在树下死了,满身盖着白花。有爱又有超自然的暗示,令人惆怅。
王尔德作为成功的剧作家和诗人,总是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他个性张狂,主张艺术唯美,超越讨论道德的范畴,生活在时代之前。如果是现在,法律进步了,他有多少个男朋友,也只是他的私生活而已,何至于搞出官司。
王尔德和比他小十六岁的波西(Bosie) 交往三四年,基本算是包养了后者。这位牛津大学辍学生,相貌清秀,品性恶劣。他热衷奢侈生活,喜欢高级餐馆和昂贵礼物,当然一切都是王尔德买单。他生病时,王尔德全心照顾,而王尔德生病时,他却不理不睬,还冷酷地说,你没了偶像的底座就很无趣了,下次你要病了,我就会离开。 王尔德数次想要分手,他又回来装可怜,于是王尔德心软了。我突然想起电影《春光乍泄》里的张国荣。他老是回来说,“我们不如重新开始”。而这句话,对梁朝伟“很有杀伤力”。于是分分合合许多次,让心有戚戚的观众也看得很吃力。
《春光乍泄》
波西与父亲关系很糟糕,将王尔德也扯了进来。他怂恿王尔德告他父亲诽谤,结果王尔德吃不了兜着走。同性恋在当时的英国是非法的,况且又涉及到多名男子。法庭的公开审理有相当多的细节,令人尴尬,想来克林顿曾略有同感。王尔德一开始在法庭上还口若悬河,把这场官司当作一场嘲讽社会的戏来演,但很快发现风向变了。他从风光艺术家的云端跌落,身败名裂,破产不说,还进了监狱。而波西却作为被老男人勾引的无辜男青年,全身而退,暂时人间蒸发。
王尔德在监狱漫长的煎熬中等待这没良心的家伙,快两年了,还是杳无音讯,终于提笔写了这封巨长无比五万字的信给他。
王尔德一开篇就尖锐地指出,这封信将深深打击波西的虚荣心。他详细描述了他们交往的奢侈生活和官司的前前后后,以及波西之没心没肺给他带来的困扰与痛苦。虽说都在怪自己不够坚决未能拒绝波西和这段“友谊”,然而就实质而言,他就是直接地指责波西浅薄、没文化、挥霍无度,霸占了他本可用在艺术创作的时间、剥夺了他的灵感,将他卷入其家庭纷争,害得他穷困潦倒,锒铛入狱。当读到王尔德列举种种费用,我想,艺术家到底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世间的分手都挺难看的。王尔德还怪波西令他丧失了所有的意志力,完全向他的任性低头。好吧,波西确实表现得就是那个A打头的字眼,但是,这种关系么,都是你情我愿的,王尔德既然无法抗拒,只能说爱情压倒了常理。历数旧事,加以丰富的细节,一口一个“你”,好像在听一个怨妇的控诉,只是王尔德字字珠玑又一针见血,美而令人心痛,让人觉得读这样的信,非要有点自虐的倾向不可。
渐渐地,王尔德改变话题和语调,也许心情平复一点了。他说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打击波西,而是为了将怨恨从自己的心中去除。当他说真正将自己毁了的人还是自己,我为他的领悟感到欣慰。但很快地,他又相当自负地说,自己就象征了当代的艺术文化。之前,他的灵感都来自享乐的生活,如今从监狱中他深刻体会了悲伤,心中充满了谦卑。所以,监狱的苦难经历对他来说还是有意义的,从此他将内心强大。这一部分的内心历程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但励志积极的另一面让人觉得有点自欺欺人。我又感叹,人并不怕吃苦,人只是需要理由和解释才能解脱 。更夸张的是,王尔德还在耶稣的生活中看到了艺术家的生活,耶稣将悲伤和美完全结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个诗人。而且耶稣是个最厉害的个人主义者,因为他注重的只是灵魂,犹如他自己,只注重艺术和自我的实现。
我担心一封令人心痛但又充满八卦兴味的信就此结束,转而成为对宗教的诠释和对耶稣的赞美。人总在痛苦不确定的时候寻求安慰,宗教和星相常常趁虚而入,但那样的信就会变得枯燥无味。幸好,若干页后,王尔德再度心潮澎湃,之前的内容回归,我可以继续看出,波西真是个混蛋,而他家人的参与,也令事情更加复杂。虽然王尔德那些头脑清晰的朋友也劝过他,他却每每都做出了最不利的选择。
信到结尾,王尔德还提了他们再次见面的条件、环境与地点。出狱后,他打算先和朋友去海边洗涤心灵一个月,再去一安静的外国小镇与波西见面,波西还得改个名字才好。以前波西跟他有艺术上的鸿沟(又直指波西没文化),现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更大,那鸿沟叫做悲伤。但是只要心怀谦卑,没什么不可能,只要心中有爱,没什么很困难。王尔德还很强迫症地继续写,给他的回信可长可短,怎样装信封,该写给哪个地址等等。
我觉得,凭波西的人品,他收到此信,洋洋洒洒这么多页将他批得体无完肤,看了几句大概就会恼羞成怒地将它丢在一边。王尔德却还充满幻想,指望着波西认真读信,与他一同走过这段心路历程,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的少不更事,重新做人,这样他们还有复合的机会,甚至“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怜的王尔德,两年了,在你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人家都懒得理你,甚至要把你给他的信卖给报社,你怎么还不醒悟?
王尔德和波西
监狱每次只给王尔德一张纸,他写完一张,得再向监狱要。写完了整封信后,监狱并不准他寄给波西。1897年出狱时,他把信交给忠心的朋友罗比(Robbie Ross),让他复制两份后,将原件给波西。但罗比留下了原件,把复写件给了波西。1900年王尔德去世。1905年罗比将信删节出版,隐去了一切关于波西的指称与细节。王尔德的遗愿里也有此意,从他的角度解释此事,或有助于恢复其家族的名声,有利于他两个儿子的成长。波西据说也读了这份出版物,但后称根本不知道信是写给自己的,且从未从罗比处收到或读过完整的版本 (有旁证说他是根本读不下去,这完全不出所料,可以理解)。1909年,罗比将信的原稿捐给大英博物馆,条件是先要封存五十年。1962年这封信才得以完整发表,恢复其本来面目。
看来波西确实没读过那信,不然1897年8月(也就是王尔德出狱三四个月后),他们怎么会又在法国重逢? 两人的家庭与朋友都很反对这次见面,王尔德的妻子都不让儿子见他了,可他都不听,进而同居于那不勒斯。(我很好奇王尔德难道没问过波西对那封信的读后感吗?)但几个月后,他们又因经济原因,分道扬镳。三年后,王尔德在巴黎穷困潦倒地逝世,身边似乎只有罗比。
罗比据说是王尔德的第一个恋人,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作为他的遗稿管理人,他又花了很多精力去追踪回购王尔德破产时卖掉的版权,并打击盗版和冒用王尔德名字的山寨黄书,最后将一切版权和版税给了王尔德的儿子。1950年,王尔德逝世五十周年的时候,人们将罗比的骨灰也放到了王尔德的墓中。
罗比真是个好人,我想他才是最爱王尔德的人。原来最爱你的人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你还让他目睹和那无德无才的负心汉没完没了的纠结。爱情真是让人瞎了眼。罗比不过只是不如人家好看。
想来王尔德也是打算通过写这样一封信,将这段伤痛做一个了断。表面上是列明谁对谁错,并确认宣布自己的新世界观,为出狱后的新生活做准备;潜意识里也许是希望波西能够幡然醒悟,甚至回到他的身边,还要乖乖的。最后证明这一切,于表于里,都是徒然。
王尔德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曾离开。读这封充满激烈的爱与恨的信,也算是给大多数人的平凡生活里加一点戏剧性的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