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7
再见好亲婆 (2010/12/14写完)
10月5日晚上有人打电话来,我的第一反应是,啊呀,要吵醒好亲婆了。然后想起来,她不在了。妈妈说,如今她看到一些东西,第一反应是,这个是好亲婆会喜欢的,然后想起来,哦,不需要了。
需要多久才会习惯,我那天真烂漫的好亲婆已经不在了。
妈妈说,做人有感情,真痛苦。是这样的,佛的见解也是这样的。我以为四法印里最有说服力的一条就是,一切情绪皆苦。
家里少了好亲婆,一下子冷清了,她本是我们家最热闹的人。
早上起来,她要大声对每个人说“Good Morning!”,要求每个人同样地回答。吃完早饭,就坐在大藤椅上,看她百看不厌的《还珠格格》或《情深深雨蒙蒙》。她也唱歌,《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或《何日君再来》之类的。她拄着她的拐杖,在家里笃笃笃地走来走去,东问西问,家里永远很热闹。
好亲婆年纪大了,没什么短期记忆力,总是重复地问一样的问题。一套问题问完以后,再从头开始,并始终充满新鲜的好奇。只要我们继续回答,她就一直问下去。她的声音很响,还喜欢考我们,“侬认得我伐?” 我们说“认得的”,她再问“侬叫我啥?”,我就会说“好亲婆”或者“My Dear Grandmother”,她就笑。
她似乎总以为我还在美国读书,所以每次周末或过节我回家,她都会问:
“这次侬回来几天?”
“两(n)天”
“只有两天啊?!”
“我本来就在上海……”
“侬几年级啦?”
“我老早就上班啦!”
“上班啦?侬在哪里上班?”
“银行里”
“银行里?侬会打算盘伐?”
我笑起来,“现在不用算盘了,都是电脑了”
“侬工钱多少?”
“一千块!”
“一千块!!!”她就高兴地哈哈哈笑。(我们经过测试,发现说多一点,她就会过于高兴,让我们很担心,再说少一点,她也觉得一般般,没什么很高兴。)她五十年代在那个中学的工资倒有120块,在那时算是很多,也不晓得她对工资和物价的概念停滞在哪一个时代。
好亲婆的父亲是辛亥革命进步文学团体南社的最早成员之一,可惜他很早就生急病过世。她的母亲则超级能干,独自在苏州将子女们养大,自己99岁无疾而终,也是个传奇。好亲婆40年代南京中央大学毕业,50年代来到上海,在中学教生物和英文,还是49年后第一批上海市优秀教师,陈毅市长签发的奖状。她老是说,如果有来世,她还是要做教师。她很为她的学生们骄傲。后来,在爸爸妈妈都忙着读书的情况下,又把我领大。我的小学中学同学有不少也吃过她的拿手菜 ---- 手工做的油面筋塞肉。也许因为她是老师的关系,她习惯对我们管得蛮紧。记得我在华虹上班的时候,如果晚上晚点回家,她不停让妈妈打我的BP机及后来的手机,让我很有压力。
应该是在我去美国的那几年,她记性变差了,脑子越来越糊涂,但是脾气却似乎好了,也懒得管这管那了。这,说明她老了,但是如果一件事能让她反复惊喜,发了会儿脾气也很快忘记,那对她自己来说,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小孩般的老人,常常说些让人发笑的话。我们也像哄小孩一样地哄她,她很乖。为了她的健康,有些东西不可以多吃。但有时候想,人生在世,不要那么辛苦啦。当她吃到那些零食,她就由衷地说,这个好吃的,并很认真地说谢谢。她和我一样,喜欢吃Beard Papa的原味泡芙。
9月27日中午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好亲婆突发心脏病入了监护室,情况不妙。
我赶紧冲到中山医院,看到好亲婆脸色不好,虚弱地躺在床上。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这个人对种种坏事的发生,总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意识到这是真实的发生在我身上。但后来她醒来,又开始问那一套我们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脸色也有恢复。我又觉得大概还好吧,即使医生说检查结果很糟糕。她肾脏不好很多年,从来不知道她心脏有问题,这次居然这么严重。
我们轮流去守夜照顾。她醒过来继续跟我们瞎七搭八,还蛮好笑的。她以为鼻子这里的管子是眼镜架子,叫我们帮她拿掉。她又以为我们在家,而护士们则是客人。到了晚上,叫她们也睡觉去。护士们都不错,觉得她虽然有些小任性,但很好玩,都表扬她。
我喂她吃点东西,有机会也一直握着她的手。她也倒过来捏捏我的手,说“痛伐?” 我说“不痛”,我们相视而笑。嗯,我小时候她也喂了我无数次,并把我抱来抱去的。她皮肤白里透红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或老人斑,我觉得好美。有个病人家属说,你外婆看上去好清爽,坐在那里,像个弥陀佛一样。我听了微微一笑。
我每天给她拍几张照片,29号那天,她精神不错,还对着iPhone镜头做怪腔。我想,为什么我的好亲婆这么好玩的啦!她还是充满了好奇心,总是转头看来看去,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天真。
10月2日,她睡醒了,转头看着站在床两边的妈妈和我。先对妈妈说,依凡,侬对我还是蛮好的。再看看我,又对妈妈说,侬看,欢欢还是蛮漂亮的,牙齿这么齐。探视时间结束时,她对我们说Goodbye, Bye-bye,叫我们也去睡觉,并强调第二天等我们再来,“我等纳哦!”
可是后来她就昏睡了,眼睛怎么也不能睁开。喂她吃东西最多她也只是张嘴。原来,那个Goodbye, Bye-Bye 就是此生的告别。据说因为血里低钙,她开始像帕金森病的人一样发抖,看了令人极心疼。还听说她闭着眼,有过一滴泪。她一定很难受,但是说不出。
开始几天我总是觉得好亲婆有长寿基因,大概还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但是这次老天真的带她走了,好像是带走了个无助的小孩子。
如今的医学仪器把人的健康状况量化得那么精确那么直观。我们看着显示器上的读数渐渐恶化,听着仪器时不时滴滴答答,揪心。10月4日中午,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心率下降了,呼吸慢了,跌到一定程度,医生打了针肾上腺激素,然后数字上升,过了一会儿再慢慢下降。这样的反复对每个人都是折磨。到第三次,医生问我们还要打吗,我觉得不如让她安睡吧,流着泪说不用了。
但是好亲婆应该知道,在她离开的时候,我们都在她身边,而我始终握着她的手。我第一次直接地知道温暖是如何慢慢消散的。那温暖消散得很慢。
我的伤心夹杂着难以置信。我那天真可爱的好亲婆就那样躺着,护工帮她擦身,我们也搭手帮忙。穿过中山医院的历史建筑和院子,我们跟着工人送她去太平间。这个下午阳光明媚,天空蔚蓝,与我们的心情正相反。原来睡在家里的大床上,现在却躺在冰冻的太平间了。像小孩子一样的人,是不是要害怕啊。但是,应该是她的精神去了别处,只是抛弃了这副皮囊。
今年8月1日她刚过了90足岁生日。爱吃甜食的她,看到生日蛋糕,很开心,我抓拍了很多张照片。挑了一张慈祥喜感、神采飞扬的照片,拿到店里去放大配镜框,人家也说,这个老太太好“灵”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办理后事的种种程序都是为了分散生者悲痛的专注度,不至于埋头哭泣不能自拔,而纪念的仪式则将被打扰的悲痛重新集中起来。
追悼会开始前,工作人员带我们去看好亲婆的遗容。她问我们,老太太是不是平时保养得不错,化妆出来效果很好。于是我们看见好亲婆穿着好看的绣花红缎子衣服,带着红色帽子,安详地躺着,嘴唇和脸颊气色都很好。
我长大以后,就再也不会出声大哭了,我只会伤心地不停流泪。向身上满是鲜花的好亲婆告别时,我也未能大声哭喊。我只能低声地或在心里跟她说话,因为我觉得,精神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听我说话一定是通过别的途径的。一个朋友说,因为我的四分之一是好亲婆,所以每次我想她的时候,她也在想我,这样挺美好。
10月14日,我们去龙华领骨灰盒。一个人的90年就这样结束,装进了一个雕花盒子。
现实总是这样的超现实。
我们带着她去卫家角墓地。好亲婆终于又和外公在一起了。两个人,相隔二十多年,都住进了骨灰盒,又在一起了。谁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呢,也许这样他们就不寂寞了。
或者,死去的感觉就和我们无梦熟睡的感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当事人而言,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也没什么可怕了。就像我每次遇到烦恼的事,就赶紧睡着,那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然而,如果有轮回乃至涅盘,我也去雍和宫告诉了佛祖我外婆的名字。我也有吃素、播放经文。看到小虫子,我都不杀生,并叫别人也不要消灭害虫。
失去是人生最平常普通的事,但总是让人那么难过。因为我们都已对拥有产生了执着,而执着是我们痛苦的来源。
人生的遇见想来都是机缘,成为亲人则更是神奇。但是,到最后,所有人和所有人都要说再见。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再见真的是会再次遇见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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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以前的一篇blog -- 我好歹是回来了:
鹌鹑蛋 (2006.7.18)
生活中的许多事许多感受,也不先跟我先商量一下,就自说自话地发生了,令我猝不及防。
有一阵,突然很想吃卤蛋。去超市的时候,看见了鹌鹑蛋。想起来我小时候,好亲婆经常烧一碗红烧鹌鹑蛋。虽然鹌鹑蛋的胆固醇很高,但我很喜欢吃。于是我就买了鹌鹑蛋回家。
先把鸡蛋和鹌鹑蛋放在水里煮熟,然后浇冷水在壳上。小时候我一直帮好亲婆剥蛋壳,所以我是剥蛋壳的高手,水平可以大概和黄金荣削苹果媲美。蛋壳下面有薄膜,所以很容易一下子就把蛋壳一圈地剥下来了,而且不会把娇嫩的蛋白弄破。在我的手指触碰蛋白剥蛋壳的时候,小时候的回忆一下子就回来了,我就突然差不多哭起来了。
如今,我在美国和妈妈用Skype对话的时候,好亲婆经常也来跟我说几句。她总是翻来覆去那几句:欢欢啊,你身体好吗?(好的。)工作忙吗?(忙的。)不要太忙。身体最要紧。(你自己当心身体才是。)什么时候回家啊?(下半年)下半年什么时候?(秋天)那是几月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回来了就不再去了?(还是要去的) 那有没有机会回来上海工作?(有的吧,但不是这次。)我是多么想你回上海工作啊,你每天下班回来吃饭我就可以看到你,多开心啊。(……)
好亲婆年纪大了,所以忘记了刚刚问过我的话,把刚才的问题重新再问一遍,我也再同样地回答一遍。对话一次次地重复。她虽然年纪大了,她问的其实是最重要的问题:什么时候回来了就不再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了就不再去了?――我也想知道答案啊。这样的可能是有的,但是什么时候呢?生活在美国和中国各有好处,前者是自由,后者是丰富。家人都在上海,我自然想念他们,但人在费城,我也喜欢自己有点远离现实的小世界。显然,什么时候回去不能完全由我决定――要看机会。但我其实也有一定的决定权,但我一直在得过且过,反正有客观原因,我可以再逃避一会儿。但多想一下,又觉得自己大概从离开上海到美国的那瞬间开始,就开始对不起家人了。于是被罪恶感侵蚀,但又对此无所作为。
在New Haven 混着找工作的时候,那时候好亲婆会关心地问,工作有希望吗?你估计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呢?――啊啊,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从而可以回答她呢。
所以好亲婆的问题经常让我想撞墙。
大概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就不考虑哪些问题是会让我很难过了,于是一针见血。
这就叫做真实。我活该。
但我想她。
2010/12/08
太外公的文章 My Great Grandfather’s Articles
Well, i haven’t posted anything here since the last one (about my dear grandma, hoping she would get better). But she left us forever on Oct. 4, 2010. It’s been over two months. But this “she is gone” thought occurs to me every now and then and i am stuck in sudden surge of disbelief and sorrow. She was such a funny and cute old lady…
Death is the end to every life. Departure comes after every arrival. I guess i need to get back to writing, my way of remembering things past. In helping with the obituary, i learned more of what my grandmother has gone through in her 90 years of life. Family history is interesting. Personal destinies among the huge changes in China in the past 100 years have been more dramatic than any movie.
As a start, i’m posting two articles by my Great Grandfather, father of my late dear grandma. Great Grandfather was the 19th member of South Society (南社), the largest literature and poetry organization founded in 1909 in Suzhou. With its anti-Qing Dynasty stance, this organization had close ties with Sun Yat-San and his political activities. Great Grandfather was probably prolific but he did not care for collecting his own writings. And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very little was left. Below two articles were found in the reprint of Nanshe Collection (《南社从选》). I wish i could find more personal materials he wrote so that i could know more about that 1/16 of my blood.
叔度文选
钱祖宪字叔度,江苏吴江人。今录文二首。
潘节士观复堂剩稿序
昔郑所南先生,以大宋遗民,身睹崖山之痛,感慨无聊,著《心史》万馀言,重匮铁函,锢蔽深泉。当是时,先生之意,不过欲留此忠孝文章,系鳌足以奠地维终古耳,初何尝计及于流布人间哉!迨夫胡运告终,中原有主,否泰剥复之机,行将周而置始,于是先生之书,终发露于眢井之中。呜呼!造物者之于忠孝文章,何若是其爱之笃而护之周也!吾邑潘节士力田,以班马之才,抱夷齐之节,自遭国变,杜门著书,思欲存一代之典章,留遗风于末世,上自国史,下至邑乘,莫不有所纂录。其所作之旨,类皆垂诸事实,以明大义,初不徒如郑氏之作,托篇什以写其黍离、麦秀之感而已也。浔溪难作,鸿文钜制,灰飞烟灭,《国史考异》、《松陵文集》诸书,一时抄掠无馀,所以摧折而锢禁之者,其力且十倍于铁函。迄今二百馀年,长离片羽,无有存者。盖至此而几疑造物者之于忠孝文章,爱之有不甚笃,护之有不甚周也。今岁夏,家兄仲雷,忽得此编于旧家。展览之馀,感慨系之矣。昔孔子有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然则诗之盛也,其在于王迹将熄未熄之交乎?彼其时贤人君子,眷然于君父人伦之际,凄楚蕴结,不能自 已,而寄之于诗,此箕子之所以彷徨于朝歌,灵均之所以兴哀于郢都也。节士之史,《春秋》之旨也,顾已不可见矣。然其诗,类皆怆怀宗国,系心文献,则亦诗史之俦也。昔郑氏之书,其发露在三四百年之后,其时天地清朗,河山无恙,士大夫之读其诗者,不过发思古之深情,吊既往之陈迹而已。今则沧海横流,风雨如晦,读节士之诗,感慨畴昔,俯仰身世,有不悁然以痛,奋然以兴者乎!
古砚记
吾友心安自北方来,出古砚一方示余。质坚而色润,制作奇古,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心安云,游燕市得之。盖清季王公贵人之遗也。尝考珠申一代,贪黩之风,夐绝古今。数百年之后间,海内珠玉锦绣,南金大贝,奇花怪石,粉白黛绿之选,恒荟萃于京师。其尤黠者,则又附庸风雅,托翰墨以自标其清流,而书画金石珍玩之品, 媵之以折人于此者,何可胜数。若此砚者,不知其来自何方,纳于何门,耍之乃鬻爵卖官之资,而天下不祥之物也。然王公贵人虽有此砚,而其人大都皆不学无术,浮慕虚名,其视此枯淡寂寞之质,固不能与珠玉锦绣之属争衡。然则此砚之在王公贵人家,实无异处于泥涂溷圂之中而已。帝政崩颓,市朝变易,一时凭藉权势之徒,灰飞烟灭,至不能保其所有,辗转流传,而入于心安之手。吾知心安之所以处此砚者,虽无有玉椟金缄,以荣华其外,然而丹黄不辍,晨夕与共,犹且宠以风雅,寿以文章,遇合之际,可为奇矣。昔苏子瞻跋许敬宗砚,谓敬宗奸邪,砚乃不免为其所污。然以子瞻之文章气节,为此砚荡涤之有馀耳。心安之砚,其旧主人未知视敬宗何如,然以心安之勤于翰墨,日累月积,将骎骎乎升古人之堂,则砚之不祥于王公贵人之家者,得心安荡涤之有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