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6

木偶戏(2006.6.25)


费城交响乐团的主场Kimmel Center在五月的时候安装了一个新的管风琴,它是美国音乐厅中最大的新的管风琴,看来意义非凡。围绕着它,举行了一系列的音乐会。除了交响乐以外,还有长达5小时的马拉松演奏、歌唱会以及风琴演奏配合黑白默片的播放。

不过我决定去的那一场是风琴演奏加木偶戏。

我喜欢木偶戏。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木偶戏《红宝石》,具体讲什么一点也记不得了,最后大鸟从舞台飞出,飞到观众席后面去了,我一定是吓了一跳。它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迷惑:如果台上木偶是人在下面操纵,那么,操纵这鸟的人在哪里?

5月20日礼拜六,我起了个大早(嘿嘿),去看这场上午11点的音乐会。很多人都是带着小孩来的,我的小毛羊在我的包里。位子好极了,Orchestra正中第二排,看得很真切。

音乐会相当平易近人。演奏者先解释一遍曲子,让我们注意听音乐代表的意思。《魔法师的学徒》这支曲子讲的是:老魔法师出门,让他的学徒在家好好干活。学徒厌倦了去井里打水的机械劳动,就用偷学的咒语施魔法于一把扫帚,让它帮他去打水。得意之余,他意识到自己不会让它停下来的咒语,而房子里水漫金山了。仓惶中,他用斧头把扫帚劈成两段,结果两段扫帚在地上躺了几秒钟,就又起来各拿了个水桶去打水了。速度越来越快,房子都要漂起来了。总算老魔法师及时回来,解救了这一切。大型的管风琴能够发出众多音色,配合不同节奏,一部管风琴就可以比较生动地表现一个故事。

木偶戏演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的《彼得与狼》。草地池塘边,一只鸟和一只鸭子互相不买帐,猫趁乱袭击鸟,但由于彼得小朋友及时提醒,猫扑了个空,鸟飞到到高枝头。爷爷认为外面太危险,把彼得关进家。果然,狼来了,鸭子哪里躲得过,被狼吞吃了。狼继续在树下转。那棵树有枝条伸到彼得家围墙里,彼得爬到树上,叫小鸟勾引狼,自己用绳索套住了狼。猎人来了,绑起狼,把它送往动物园,彼得和爷爷则得意地跟在后面。

故事由一个老太太旁白,风琴不同的音色自然代表了不同的动物。木偶戏布景简单,才两演员,一个是光头壮汉,另一个是瘦瘦的年轻人,均是黑衣黑裤。他们并不躲在幕后演出。木偶都只有个大头,身体则是软绵绵的布头。演员就轮流拿着它们在手里比划,却还维妙维肖。彼得有个头,垂下的两条布被演员绑在自己脚踝,演员走路,就好像彼得在走路了。至于爷爷,则是一个演员背对我们,在后脑勺放个面具,很有创意。猎人则是临时在观众席中拉来的壮丁。身旁的老太太带着小孩来,小孩没发什么声音。老太太本人则又是拍手又是欢呼的,手里还抱了个大洋娃娃,让人怀疑到底谁是小朋友。这个音乐会给我带来了简单轻松的快乐。

看着两个木偶戏演员,我就暗想,他们的工作和我的多么不同啊。我虽然觉得现在工作还可以,但是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得还是太循规蹈矩了。我想这些木偶戏演员一定热爱这一行,才投身于此吧――这显然不是大多人会自动想到的工作,比起其他种类的演员,它也没有成为好莱坞大明星的前景。

没错。“You've got to find what you love.” 苹果的CEO Steve Jobs 2005年给Stanford大学毕业生致辞中如是说道。

说实话,我向来对成功人士的经验教训兴趣不是最大,对励志演讲更是有点cynical。怎么可能听了一个故事或演讲而重新做人呢?显然,成功的原因是复杂的。当成功人士把自己的经验归纳成几条,自然很有借鉴的价值,但那肯定不是致胜秘诀。各人成功经验不同,有共同和不同之处,听谁的好呢?大家经历迥异,偶然性又不断在生命中和我们玩游戏。我想,对生活的智慧、品质的锻炼还是要靠自己了。各人机遇和悟性不同,好坏一半靠自己,一半靠机遇,一切都是活该。尽管如此,当某人强烈建议我把他的这篇演讲读一遍,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还是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发觉得Jobs说得非常诚恳,我在有些地方还很有同感。

第一点是Connecting the dots。Jobs读大学时退学了,得以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字体书法。没啥实际用处,只是喜欢而已。可是10年后,设计Macintosh计算机的时候,这就突然有用了。他想,如果当初没有退学,就不会去学习/玩那些字体,那么Macintosh计算机就没有这些漂亮的字体,而Windows模仿Macintosh,那么所有个人电脑就都没有这么漂亮的字体了。在大学时代,他怎么会知道未来的这一系列事情呢?结论就是一个人需要去相信一些东西,现在看不出来,以后说不定就能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第二点是关于爱和失去。他早早地就找到了所爱的事业,在20岁成立了Apple公司,到了30岁,他却被这个价值20亿的公司炒了鱿鱼。当然很受伤,但他还是热爱这事业,决定抛弃包袱从头开始,成立了NeXT和Pixar 公司,很成功。后来Apple买了NeXT,他又回到了Apple。最后证明,被自己成立的公司炒掉这件事是对他最好的苦口良药。他觉得,有时候生活中免不了撞墙,但不要丧失信心。让他仍然可以继续的是对该项事业的热爱。所以一定要找到热爱的所在,不论是事业还是人。要不断寻求,直到找到为止,不能马马虎虎就算了。就像所有和心脏有关的事一样,找到了你会知道的。

第三点是关于死。他早上一直问自己,如果今天是生命最后一天,还不会不会做今天本来要做的事?如果太多天答案都是不,他就觉得需要一些改变了。意识到自己是(快)要死的,帮助他作出了生命中最大的决定。在死亡的面前,一切身外之物,包括外界期望、骄傲、对失败尴尬的恐惧,全都变得无所谓,只有最重要的才留下。人是要死的,不值得用对失去的担心限制自己的想法。顺心而行才是正道。他与癌症的一场遭遇更加强了他的领悟:死亡是世界新陈代谢的方式,现在的年轻人要变老死去,为后来人让路。每个人的时间都有限,所以不要按照别人的看法生活,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和直觉。

最后他引用了一句话“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对于第一点,Connecting the dots,我的确已经在生活学习工作中略略看到某些事情跨越多年建立了有意义的联系。因此,我有同感,不急功近利,并建立新的点,谁知道以后呢?当然,他把自己退学和个人电脑的字体联系在一起有一点牵强。发生了和没有发生的事情是不好比较的。没有Steve Jobs,不表示没有别人会开发字体并用于个人计算机。人类的历史有无数独立事件,又有无数链式反应,你如何可以预言? 即使就个人遭遇而言,未来似乎大多是过去的结果,但是有很多还是独立事件。但是,把从回顾得出的“未来不可知”的结论投射到对未来的态度,还是有意思的。其间所构筑信念的跳跃(leap of faith),也就是能够在没有充分实证经验的情况下去相信,是很美好积极的。我想,我基本上可以这样乐观。

关于第二点,爱和失去。我很同意,经历挫折是一种钝化自己感觉、锻炼自己耐心、增加自己智慧的过程,而且几乎是唯一一条路。挫折的时候自然极其不爽,但是还是老话,忍一忍就过去了。至今,我应该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经历了若干挫折,最后倒下的是挫折,不是我。当然,尽可能要少犯错以避免不必要的烦扰和挫折,但是我想我并不是很害怕错误。我有对事情能走得多远的好奇,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活该,正确自然最好,如果是错误,之后我大概会更加英明。不过,另一方面,听从热爱的心意和直觉,却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我喜欢写blog,喜欢摄影,喜欢毛羊,难道我应该放弃本职工作,投身于此吗?如果我不工作,我的生活就很空虚了,我对这些爱好也没有到一塌糊涂的程度,可见我还在寻找的过程中。

关于第三点,对死亡的认识――说比做容易。人人都知道自己要死的,但世事无常,不知道自己的结束在何时。但有多少人真能够把每天活得像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呢?说到底,明天就死还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假使一个人很讨厌自己的老板,一直憋着,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想做的事就应该包括把老板臭骂一顿。但是如果他第二天不死,怎么办呢?骂也骂过了。所以,不按照别人的看法生活,听从自己的心意和直觉,只能实施在重要的事和决定中。弗洛伊德其实说得也差不多:对于大部分的事情,需要理智分析决定,但对于工作和爱情,应该听从直觉。

假使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那我就不去上班了。我要饥饿地、傻傻地去和我的毛羊私奔。

这样,才能和木偶有所区别。

2006/06/22

知识分子 (2006.6.21)

我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个孜孜不倦一丝不苟的知识分子。

复旦的时候只逃过一次课,而且是辅修课,结果那一次老师还偏偏点名了。那次逃课的理由是为另一个考试去抱佛祖的脚,不是去玩。所以我的记录可以算是完美。

但我上课不一定很专心,经常在一些无聊的课上做其他作业,并看掉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和《围城》。我上课聊天比较猖狂。辅修的时候,yiyi 坐在我旁边。有一次,老师说,后面女同学说话轻一点。我上课喜欢突然冒出有些搞笑的怪话,我记得有一次bin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摇着头叹着气又把头别了回去。

有些人觉得我很莫名其妙,既然上课不听,何必去呢?

这只能归功于我的贪婪、灵活和自说自话。我要良好的结果,也要快乐的过程。我不愿为抗拒某些形式而承担风险,但又不甘心真的就此浪费时间和精力。所以我不逃课,但也不一定听。我就这样给自己造了一个规矩和围绕它的灵活性。

我毫不否认我想要好成绩。大学时候,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承认。可是现在,对于什么是愚蠢,什么是真实,我分得比较清楚。愚蠢的事,只要还自知,我当然不做。剩下的事,只要是真的,即使表面有点傻,我顾忌比以前少啦。像我这么酷的人,如果不理解我,那就算我行为艺术好了。

所以,在考试前,我总是孜孜不倦,一丝不苟。但我也是享受学习和研究的人。到了Yale,这种爱好愈加强烈。抱着书本,走在图书馆,在书卷和思考的气氛中,自己都被自己感动。

真可怕,一转眼,毕业也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突然就起了再找点书读的念头。身在费城,眼光自然就落到了宾州大学。鉴于自己在银行混饭吃,主意就打到了沃顿商学院身上。

不出所料,Wharton 有针对在职人士的夜校课程。不过,大概仗着它的大名气,申请参加这个项目居然和正式申请MBA的手续差不多麻烦。两篇短文、两封推荐信、复旦和Yale的正式成绩单、简历、申请表和费。单门课的学费算下来和MBA差不多,比较好的是Wachovia可以负责。

我早就发誓和申请学校一刀两断了。我厌恶自己是如此认真仔细的人,活得太累。当初申请学校,每一份申请都要针对学校和项目定制一番,结果把自己累得半死。后来,又重度参与了别人的此项努力,搞得心力交瘁。我对于申请学校准备材料的过程,可以用萨特所说的“恶心”来形容。

可是没想到,我这次又小小地重操旧业了一番。又发现自己在写短文阐述自己的学习目的和领导风格了;老板们很支持配合,很快搞定推荐信。真没想到,21世纪初从复旦教务处弄来的封在白信封里敲着鲜血淋漓的公章的成绩单,居然最后还是找到了归宿。

5月收到了录取通知,并去参加了“新生入学引导”。坐在Wharton那花了1.4亿美元外形却像一个大煤气罐的教学楼里,听着老师告诉我们选课和校园安全的种种内容,我心中莫名其妙地开心。设置email、拍照办理Upenn学生证,我又成了学校community的一部分。在这些后勤设置上,Yale和Upenn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很有重温旧梦的感觉。

我读的方向是Finance和Accounting。于是5月中旬开始,下班以后就每周两个晚上去上三小时左右的课。我真是一个好学生,正好碰上连着几天在纽约出差,我还特地从纽约赶回来,第二天一早再去;我还放弃了公司出钱的Lion King的百老汇音乐剧。当然,我本来就觉得狮子王故事太没劲,假使是Shrek和他的毛驴的音乐剧,我大概会重新考虑一下。每次下班后坐着晃晃悠悠的地下电车去上课,耳朵里塞着音乐,看到车窗里映出自己,眼光柔和而深沉(哈哈),我想,我真是很喜欢读书呢。

第一门课是财务会计。其实复旦辅修的时候也学过会计。老师说,所有的东西,要么是资产,要么是负债,要么是所有者权益。我就无厘头地问,那么抢来的钱呢?老师也蛮有意思的,回答说,如果别人不来问你讨还,那就是资产,如果最后还是要还,那就是负债。Wharton的会计是由一个年纪大的女老师教的。深入浅出,思路非常清楚,一点不让人觉得枯燥。她说话非常精炼,让我们理解财务报表有多少地方都可以操纵,怎么做一个聪明的读者。

我享受聚精会神学东西的感觉,喜欢听翻动纸张的声音,在笔记本上用粗粗的圆珠笔写字很舒服。我喜欢插嘴,讨厌举手。班里才十几个人,反应太快的我可以不用举手立刻说话。我觉得,举手这个动作严重地阻碍了我思维到语言的自然流程,如果需要举手,我就丧失了说话的兴致。对我来说,要不让冲动消失而坚持举手需要比较大的意志力。

虽然磨洋工,但周末和晚上我还是需要找到时间做作业复习。住的是高楼,不拉窗帘也不要紧。我这种深夜活动的人,看书间一抬头,窗外黑咕隆咚,玻璃窗里映出台灯和我自己,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守望灯塔的人,好像可以为之写一首歌。

课程安排紧凑,期中考试考得很好;但人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周一已经把期末考试考好了。所以我就在这里写blog描写略做小结。

很高兴我依然在上进努力。从复旦辅修有一点点基础,在Yale商学院上了选修课,现在我再把商科的必修课基础重新打打好,再加上我在工作中也学了不少东西,可以把这些有机地结合起来,我自满地觉得这听上去像个计划。

很多东西,学的时候不一定马上有用,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了,一切都可以串在一起了。也不光是学习,生活中有些莫名其妙无关紧要的事情,到后来发觉其实都是未来的伏笔。

所以,读书时勾搭上的人最后不一定是你的,读书时学到的东西却永远都是你的。

2006/06/11

活着真好笑 (2006.6.9)

5月25日起了个早,和两个同事坐Amtrak火车去纽约出差。

Acela Express 坐得很舒服,一车的职业人士、一车的Blackberry。早起始终是我的敌人,所以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半梦半醒之中,突然感觉火车减速了,马达声没有了。我也不管,继续睡。

但是火车居然停下来了。不久,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的通知:电力出问题了,具体原因和严重程度还不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一旦知道马上告诉我们。

大约每隔10分钟乘务员就给我们一个最新消息:原来是从费城到纽约的铁路(事实上是华盛顿到纽约)都没有电了,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她要我们做好在火车里长期等待的准备。餐车有供应食物和水。至于洗手间,因为没有电,不能冲了。所以她建议可以忍住的话就忍住。但是如果真的要去,那还是去吧。――这话引起乘客一阵哄笑。没有电,空调也没有了。职业人士纷纷脱去西装。乘务员打开车门,以透进一些凉风,但警告我们不许出去。

广播又响了,上头告诉她可以肯定这不是恐怖袭击,不过她又加上了一句个人意见――天晓得。由于备用电力也要用光了,她说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广播了,听上去吓唠唠的。

周围的职业人士们纷纷打电话给自己的同事,表示自己要迟到了。说实话,我的直觉是不少人其实是有一点开心的,这样可以很无赖又不愧疚地不上班了。有时候,所谓放松,就是什么也不做,呵呵。人们开始聊天。

就这样在火车里坐了大约45分钟,我看随身带的

2006/06/07

太阳鱼 (2006.6.6)

5月7日星期天,天气好极啦,不出去非常可惜。雷达扫描一遍, ZYQ和我决定去Delaware Water Gap 扫荡一番。春天的自然景观一定不错。

每次车经过Delaware,ZYQ都要感叹一番,JHK这厮曾在这个州据点,并频频跨州来费城骚扰鬼混。而时间飞跑,他早就回了中国过着和我们日夜颠倒的生活了。我想,他是想他了,不然为什么这样一个毫无吸引力的州名能够每每引起他的叹息。

人类在山里修公路,侵犯了动物的领土。它们在穿越公路的时候,经常要遭遇飞驰而过的汽车的危险。春天到了,动物活动增加,这天看到路边被撞死的小浣熊总数大概达到20只。浣熊长得胖乎乎毛绒绒,样子很好玩,让人想抱抱。这样暴死,真是罪过。有些瞬间的景象会留在记忆很久:我记得一个浣熊,躺在路边,它的脸很安详很沉静。

靠近目的地,有一小段枝叶茂盛的路,像极了动画片《千与千寻》中通往那个奇异世界的路:接下去就该看见一个城镇和无数美食,然后有人变成猪。夜幕降临,各奇形怪状的妖怪下船去洗温泉,其中包括那牵动我心中一丝温柔的妖怪无脸人,它沉默、孤独而执着,本性又像一个小孩子,让我有保护它的冲动。最后妖怪没有,有的倒是一个访客中心:一幢绿色木房子,座落在碧蓝的天空下,感觉纯净透明,就连旁边天然的洗手间也很自然环保。先观赏了毫无难度的Dingmans Falls,然后再去另外一个瀑布,其奥妙之处在于你可以站在瀑布顶上,看着脚下水流湍急,好像有点武侠的感觉。我没有恐高症,看着水流,就想,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很好玩。

然后,车经过一个湖,名字叫做Hidden Lake。

我喜欢海,每次看见大海,听见浪涛,我就会发呆,脑子像是在被水冲洗着,健康地空白。甚至我在疲倦或烦恼时去睡觉,躲进温软而春天颜色的被子,就好像躺在大海的怀抱中,沉沉睡去。一滴水回到了大海,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了。那种舒服的没有知觉的状态,似乎证明了我的生命发源于大海。

我也喜欢湖,湖是有边界的,内敛的,给人可以把握的安全感。齐秦的歌把一面湖水比作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泪,好像蛮有诗意,可是有些过于凄惨。湖边一般不是沙滩而是草地和树木,似乎是童话可以发生的地方。这个湖叫Hidden Lake,更有世外桃源的暗示,如同一颗散落的宝石。

这个湖的确就像一颗宝石。没有风,水面就像一面镜子,倒影着蓝天和湖边的树木芦苇。两只大鸭子和五只毛绒绒的小鸭子在河边小石头间觅食(我把一切游水禽统称鸭子是因为我觉得鸭子这个称谓很好玩)。有几个人坐在湖边安稳地钓鱼,把鱼线投入水中,引起一圈圈涟漪,打扰了它的平静。

但我们这天的主要目标是在一座山顶叫做Sunfish Pond的湖,所以我们就开路了。经过某条河边(大概就是Delaware River),对岸就是一山茂密树丛。我突然就觉得这里好像唐僧西天取经回来,经书掉在水里,湿了,就放在大石头上晒的地方。水流和树木的样子、日照的强度、四周空旷的程度无一不说明我对这里似曾相识。ZYQ听我罗里罗嗦讲了半天,归纳出来我说的是通天河,那个老乌龟怪唐僧一行忘了它的嘱咐,把他们掀下河去。我不认为自己和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马和老乌龟冥冥中有什么联系。我最近发现,我的个人哲学思想早就和某些佛的领悟不谋而合――听说而已,这也是从某个号称信佛的人那里批发来的――因为信佛,此人就是好人了。但是,我为什么觉得这里像通天河呢?这个问题值得探讨。或者我记得电视剧《西游记》里的那一幕,可是我为什么偏偏把这一幕记得那么牢?

找到了计划中的山路起点。拿了地图,和我们原来的地图和听到的介绍有点不同,那就以新的为准,以路旁树上的油漆标记作为向导。走了一点点,前面就没路了,乱草乱石中好像有个在建工程。退回原点,见人问,被告之,那条路本来有个桥,但被洪水冲坏了。要继续前进,有两个选择,要么从乱石跳过去,要么走横在水面上的一根圆木走过去。但关键是,这条路到山顶来回8英里,现在已是下午,肯定来不及完成了。接着又发现一块告示牌,说这里是熊出没的地方。为了不被熊咬一口或者索性整个吃掉,我们就改变了计划。

在新地图发现另外一条山路也直通山顶的湖,单程只要1英里,决定试一试。寻找起点颇费了一番周折。在某条小路路口,红灯长达几分钟,原来这是一条单Lane的小道,红绿灯控制,让不同方向的车辆轮流通过,好像听话的山羊过独木桥。有些智力题目本身是弱智的,比如一个船夫把一头羊、一堆草、一头狼运到河对岸的题目。我觉得我不是个笨蛋,但从这种题目一下子就看到人类存在的荒谬本质,觉得为了动脑筋而动脑筋真是无聊之际,所以脑子总是立刻拒绝开动,而必须坐享其成毫无兴趣地等待公布答案。

终于找到了这个新起点,居然有两个挨着很近的入口。山上走下来一个中国人,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单反。问他山路是否好走,他说下山很困难,承认基本就是连滚带爬。他建议我们从他下山的出口上山,从他上山的入口下山,那样会好走一些。问他湖怎么样,他说有很多石头。

我们一听,脑子也不动就立刻冲上山了。山路不算太难走,只有少数地方需要手的帮助。往山下看,都是绿树,还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树干。爬了大约半小时,路不见了,一棵孤零零的树上的油漆标记也不提供任何有用信息。看着地图上那条笔直通往的山顶的蓝线,我们觉得大方向往上还是对的,反正我们从头就没有看见树上正确颜色的标记。

山路越来越难走了,渐渐变陡。地上厚厚的落叶,不敢冒然踏上去,生怕一脚踩空,把脚扭坏,或者落入洞中,或者踩到蛇,或者踩在冬眠睡过头的狗熊脸上。石头也不敢乱踩,因为它可能是松动的,弄不好就和石头一起滚下去了。尽管这样,上山一步步还是挺快的,好像是机械式动作的惯性。爬了一阵子,抬头看看前面,山顶好像就在下一个坡了,但是一旦到了那个坡,发现上面还有。看见前方许多乱石,想起来之前那个人说上面有很多石头。我们就自说自话认为他说的是湖边,所以猜想前面是不是就是湖了。

结果当然不是,就是一堆布满青苔的乱石。爬过乱石,前后左右还是没有希望的痕迹。很希望看见地上有别人扔下的可乐瓶之类的东西,说明这里还有人经过,可是连个鬼影也没有,熊也没有,老鼠也没有,羊也没有,袋鼠也没有。

在上山过程中,旁边有条小溪,隔壁是另外一个山头。ZYQ觉得那个湖可能是在隔壁的山头上,我们稀里糊涂走错了,建议改去试一试。我觉得那只是他的直觉而已,而理智的我凭什么相信他的直觉。所以继续往上走。

终于累了,心也虚了,我们都不说话了。都说打退堂鼓不是很光荣的事,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能坚持的人,但我也有控制风险的观念。我们上山是为了看一个湖。Sunfish Pond ――太阳鱼――听上去很美,长在山顶,听上去更加美。但是它一定美得要命吗?显然它不是很出名。虽然我很欣赏off the beaten track,但是名声可以至少起一个signal的作用。于是,这个湖的回报不是被我估计得最高。我们继续这样乱爬,天黑了就比较危险,风险比较高,所需要分配的资本也比较高。地球虽然是圆的,我们显然不可能像愚公一样移山/爬山。我们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什么坚韧的品性。这样一算,风险调整资本回报率太低了。

那就往回走吧。ZYQ 似乎有点不愿意。比起经常颇为cynical的我,他比较理想主义。那就再往上爬10分钟,爬到6点,如果还没有花头,那就下山。

6点准时下山。从某种程度而言,下山其实更加吓唠唠。不过我们各捡了根树枝,作为拐杖,好像很有帮助。下了山一阵子,我们又沿着那小溪走,突然发现隔壁山头有两人在上山。ZYQ像猿人一样在小溪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到了那个山头,拦住他们,问他们的路是否通向那个湖?回答是Hopefully。 ZYQ觉得我们可以再试试这条路,他们至少走在一条可以辨别的山路上,于是就重新上山上了5分钟。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什么叫hopefully? Hopefully就是I hope的意思,那两人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希望有什么用?于是还是趁早折返下山吧。我发现自己其实方向感还可以,对见过的奇怪的树和草和它们的位置还有印象。最后安全回到山脚下。

后来听说,那个地图上的笔直蓝线其实就是这条小溪,根本不是路,偏偏用和山路同样的标识。怪不得那么直呢,水因为重力的作用,以最短距离落下。这个地图害了我们。那个下山的中国人也害了我们。我们听了他的话,就上去了。我们其实错得一塌糊涂。

但是真正害了我们的是自己:没有任何准备和估计,轻信,还莫名其妙地乐观。不过,也不能说是受害了。世事就是如此,并不是每个努力都看得到结果,又有相当的概率从头就是努力错了方向,可是事先又无从得知。大多时候,我们在过程中,对结果也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只不过走一步算一步而已。但是,我们可以从这一切吸取经验教训,获得关于外界、别人和自己的领悟。所以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失败。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好像是从小被灌输的美德。―― 这自然是美德。缺乏耐心和意志力薄弱是人的弱点,如果能够克服这些问题,人简直可以变成刀枪不入的阿基里斯,甚至包括那个柔软的脚跟。

可是,我们的老师和父母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坚持到底未必是胜利。首先,所谓坚持到底,什么叫到底呢?第二,就算到了底,就一定是胜利吗?彻底毁灭也是可能的,或者更加现实的是,胜利、失败或者无胜无败都没有区别。

显然,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在世界观慢慢形成的过程中,没有长辈会冒然告诉我们以上真理。那太消极了,也许会让本来就很难养成的意志力更难养成。

现在,我觉得我已经修炼得不错了,很有耐性,很有意志力。我觉得更加迫切的问题则是,坚持到哪个点能将效用最大化?很不幸,我们没有水晶球,看不见未来,没有讨论的框架,不能画个流程图,没有办法计算。生命只有一次。发生了的事与没有发生的事又是不可比较的,想象力是很可恶的。我们在每一个大小转折作出的选择,可能对个人命运都会有不少影响。但是从人类群体而言,也许全都无所谓。个人命运的无数力量的最后合力大概就在零左右徘徊。从昆德拉那里批发来一句希伯来谚语: Man Thinks, God Laughs。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其实也不用上帝来笑,自己笑笑自己就可以了。

伟大的文学通常体现了人类生存的某一方面或者主题,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所以,应该有个打算写小说的人顺便考虑一下这个思想,祝他得诺贝尔奖,到时候再来谢谢我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