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05

总还有些别人在笑

发表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2012年8月5日 星期日

福州路上大大小小的书店都有特价书卖,可是很多都很烂,倒贴给我都不要。古籍书店的三楼却是例外,对品味有些冷僻又乐于淘宝的人是个好去处。很多年前的老版译文或译林的名著、各种各样的学术书,看着书名你都觉得很有文化(即使其实多半会缺乏耐心看不下去)。大概因为是积压存货,折扣很深,不买几本不甘心。

也就是这样偶然,花了三块五买了一本1999年译文版的小说《华盛顿广场一笑》,作者Raymond Federman。英文原版则更早出版——1985年。

我喜欢这个书名。我曾去过纽约的华盛顿广场,那一带充满人文气息,旁边有纽约大学法学院,周末附近又有人们摆摊的集市,有点嬉皮,闲散又颓废。而“一笑”两字本身似乎就蕴含了默契、想象、不确定性、暧昧、若有若无、似是而非。英文书名是Smiles on Washington Square,其实不止一笑而已,副标题A Love Story of Sorts。这是个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

上Facebook发现Raymond Federman居然也有一个专页,可以成为他的粉丝,尽管人气并不旺。看着看着,发觉不对,怎么是个讣告?又找到他的博客。2009年10月6日他的女儿发了一篇简短的文章,情真意切,令人感伤。

2009年10月6日,我在干嘛?翻看了一下记录,我和朋友去东亚展览馆参观了民俗博览会、在八万人体育馆下布置成“文革”时期车间的餐馆吃了一顿川菜,然后去上钢十厂旧址如今的红坊:大草地令人心情舒畅,雕塑馆里有些重口味的作品。Mao Live House筹备开业,里面摇滚乐队正在练习。之后再和另一朋友喝咖啡谈事情。谁知道当我们笑着过周末时,在遥远的San Diego,这位写出我很喜欢的小说的作家经历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正如他博客的标题句所说:

笑:笑吧,世界上有些人在哭泣的时候,总还有些别人在笑。真是一个绝妙的平衡,从无例外:不论是笑还是哭,最后全都一样。

(Laugh: yes because when some guy weeps somewhere in the world there is always some other guy who laughs somewhere else: happy balance! Never fails its normal equilibrium: laugh or cry it all comes out the same in the end!)

确实,在这世界上每时每刻,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麻木有人激动,可是到了最后,都是一样的。真是有点佛教思想呢。

每次参加聚会,人们过于热烈地谈论着职业成功、买房子和育儿经时,我就想,有什么好折腾的,反正最后都要死的。有时候我就这样说了,这盆冷水浇的,大概很多人就此讨厌了我吧,但我应该算是帮助破除执著的上师才对。

回到正题上,回到小说本身,则是彻彻底底的似是而非。

小说,作为虚构作品,绝大多数时候都被作者写得好像是真的一样,否则就说明他写得很失败(话说,著名的《穆斯林的葬礼》是我看过最假的小说了……)。

在这本书里,退伍军人男主角和知识分子女主角在华盛顿广场参加政治运动相遇时,如果不只是微微一笑而是进去喝了杯咖啡会怎么样?即使没有,后来在书店重遇如果他们有所联系会怎么样?小说一开始,男主角已经在忍受岳母的唠叨了,而后来读者才意识到,也许男主角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女主角,也许女主角从来就不存在。那幻灭的爱情也许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也许整个小说就是男主角的想象和回忆的混合体。

因此,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而叙事结构、语调风格么,也是这样的。所谓爱情或故事或者爱情故事,或者真实的人类生活,就是如此,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我们有无穷的想象,诠释许多的可能性;到最后,你也分不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想象了。而那些情绪,是真的,到后来,因为反复的想象和回忆,也变得虚幻了;或者一开始就是想象的,经过反复回忆,从而变得强烈或真实。这是有科学的心理学基础的。就像人类归纳每一次的恋爱,所有的归纳法总是为一个由直觉而来的观点服务。就像用科学来证明宗教一样不靠谱。

虽然小说的结构和叙述相当魔幻,那些心理描写和对世事的勾勒却十分真实,一点也不像其他晦涩看不懂的实验派作品。

人生嘛,本来就充满了偶然。无数独立概率事件和无数相关概率事件的混合体。人生和世事的发展,犹如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河的水分子,谁知道你在哪里碰到一根树枝,你突然就转了方向,流到了这边或那边。然后在下一个岔路口,你又遇到一颗石子。或者直接蒸发,进入大气水汽循环系统,变成云,变成雨,落入大海或阴沟。

但人也不完全像水分子这么被动。男主角在犹豫微笑之后要不要上前请姑娘喝一杯咖啡的时候,姑娘也许已经走过去了。于是不了了之。就像别人欺负你,你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过于生气,无言以对。然后你想出一句绝妙的反驳的话,可惜时机已逝。

书中比较有趣的一段话是,鸡蛋和火腿的早餐——对鸡来说,那是卷入;对猪来说,那是献身。说的是政治活动,也可以是爱情和工作。而人总是可以在卷入和献身之间的尺度游走,不清不楚的。

这书看得好惆怅。所有的一切,都是或许与偶然,后知后觉或先知先觉也全无干系。根本无所谓,不论是笑还是哭,到最后全一样。

2012/06/22

新疆奇遇记(5)大结局 (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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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鲁番是我们下个目的地,现在却地震了,碰上余震怎么办? 在路边等到下一辆回伊宁的大巴,到了中转地再说吧。

伊宁的新火车站在城外,很有伊斯兰建筑的风格。路边大如人面的月季花,暂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很不情愿面对事实,但还是要为下一步打算。我的风险意识有所抬头:索性飞去南疆喀什吧?好像来不及。Y嘲兮兮地说,要不再回赛里木湖找那个帅哥吧;嗯,我看行。我们三个盲流坐在售票窗口下的地上,一时没了主意。这时神通广大的Y收到短信,在吐鲁番某旅行社工作的人告诉她,过来没问题。那就还是去吧。反正我去过赛里木湖,死而无憾了。

火车傍晚才出发,我们再次来到伊宁的拜吐拉清真寺,在日光下将它看了个真切。月季花盛开着,两三个穆斯林在寺内礼拜,宣礼塔下两个老大爷摆着摊儿卖干果。我们在路边一维族大叔的冷饮铺坐了下来,他从一块巨大的冰上用刀铲下细细的冰渣,拌入酸奶。我们还要了自制冰淇淋。我喜欢和当地人搭讪,大家都很友好。

清真寺附近收费公厕气味大得让人无法靠近。我们走过伊犁审计局的大门,门口桌子后坐着一位大叔。我灵机一动,说我们找不到洗手间,可否借用一下。他说,可以是可以,你们登记一下,一个一个进去。好吧,那么来访事由写什么呢,他说,那……你们写“办事”吧。大家哈哈大笑。这时他领导来了,问了咋回事,微笑着说,不用登记了,都去吧。

旅途中,陌生人的小小善意总是显得特别甜蜜。我坐在门口等她们“办事”的时候想,新疆真是我去过最友善的地方了。但接着又看到挂在墙上的防暴装备,似乎又在说世界并不这么简单。

在一家民族用品商店,各式各样的头巾帽子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售货员教我们各种包头巾的方法,给我们一条条地试,还让我们拍照。别的售货员议论说,她们大概是回族吧,还问我们这个售货员,他们要买吗?她回答说,不买,就拍拍照。她这么好,头巾也美,我们各买一条。

春节期间看到网上新闻,说伊宁地区颁布通知,要求淡化宗教气氛,不蒙面纱不留大胡子,并称阿拉伯装束为非正常现象。我被重重地恶心到了。为什么他们的愚蠢和恶劣没有底线呢?这是主动挑起矛盾吗?这是留发不留头吗?

最后来到伊犁河大桥边,碧蓝的晴空下,不少人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游泳,颇为惬意。在这里看人,觉得自己好像在俄罗斯。

上火车前,Jing的水果刀被没收了,这里提一下以表纪念。我们之前只买到硬座票,但又幸运地补到了最后几张卧铺票。对铺的大叔在吐鲁番工作了很多年,说那里经常地震,没事儿!可是晚上他呼噜打得实在太响了,为了大家的福祉,我只好经常去踢他的床,暂时缓解一下雷声,争取立刻睡着。

迷迷糊糊地,我在热烘烘的空气、大叔的呼噜声以及自己压抑的咳嗽共同造成的疲惫中睡去。睡前我记得看到窗外的北斗七星;清晨,我莫名其妙地醒来,正好看到日出第一缕阳光。

早上到了乌鲁木齐随即转去吐鲁番的火车。我国新闻往往有迷惑性,看到车票都在正常发售,才说明局势没什么问题。在候车室看到无数年轻的兵,一问是去喀什拉练的。我们与之同车,people-watching了一路。这么多小伙子,全都精力无穷,不停来来回回,在车厢的相连处抽烟,但没有一个有随手关门的习惯。即使是个小班长,也颇有领导的派头,对手下吆五喝六的。此地到底是多民族,有些完全是俄国人的样子,说着新疆普通话。我们忍不住多看两眼,适应一下。

吐鲁番火车站离市里有50多公里。我们此行首次包了辆车,驰骋在无际的荒芜间。

说是荒芜,其实也不尽然。我们遥远的左边有高出地面的轨道,司机说,那是在修高铁,以后北京到吐鲁番只要12小时。那一天是2011年6月9日,奇丑无比的铁道部长刘志军虽然已被抓了起来,温州的动车事故还没有发生,全国人民对铁道部的愤懑还有没有出离到那个程度。而我们遥远的右边,则有蜂窝状四面通风透光的葡萄晾房。我坐在司机旁,前方道路通向天边,路的两边则是砂土,与前几天水草丰沃的草原形成鲜明的对比,可是同样的广阔还是让人觉得无比舒畅。

吐鲁番市容颇为整洁。行道树很奇怪,下半部分的树叶枝条下垂着,上半部分都往上长,原来那是榆树和其他树嫁接的产物,兼顾抗旱与遮荫特性。

我们饿了,司机就将我们带去一家颇有特色的饭店吃饭。这天还在高考,饭店挂着横幅“高考学生就餐处”。饭店宽敞而亮堂,很有伊斯兰特色。女服务员穿着长袍,很美丽。馕坑肉,也就是在烤馕的土坑里烤的羊肉,又香又嫩,好吃极了。胡萝卜和羊肉的手抓饭也好吃极了。就连那有着花纹的铜茶壶,我也很喜欢。吐鲁番之行,开了一个好头。(话说乌鲁木齐驻京办 – 新疆饭庄的馕坑烤羊腿很不错,可以与之媲美,但要早点去。)

城外的交河故城,由车师国于公元前二至五世纪初建,唐代被纳入版图,当时鼎盛,元末衰败。但是在古代,中国究竟是一个有些模糊的概念,特别是到了边远地区。 “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句不动脑子的套话,看看首都博物馆的陈列,北京老早也是契丹人的地盘。朝代更替,成王败寇,全国山河也不会一夜之间变色。我们的洗脑课,余毒很深而久远,好在人的独立思考总有出头之日,好在互联网是堵不住的。

交河古城的神奇在于即整座城市基本上是从黄土高台表面向下挖出来的,包括寺院、官署、城门、民舍。特别是街巷,狭长而幽深,如同战壕,而那一片层层叠叠的婴儿集体坟墓更为诡异。这个地方真不像在地球上。虽然温度很高,却很干燥,所以觉得可以忍受。唯一无法忍受高温的只是Y的鞋底,完全脱胶,掉了下来。

火焰山作为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家,其实是一条十公里长的山脉,卖票的景点相当无聊,树立了些西游记人物,供参观。司机强烈不推荐我们去,而是沿着火焰山前进,开到好看的地方再停下来让我们拍照。火焰山颜色红黄,寸草不生,但线条其实颇为柔和,正如飘曳的火焰。我说,这里好像月球啊,司机笑起来,你去过?火焰山有的地方可以爬上去,然后惊讶地发现,地表其实颇为松软有弹性,好像橡胶跑道。在裂开的山谷,有细细的水流经过,两边则立刻长着碧绿的植被。可见钻石有个屁用,世界最重要的还是水。

坎儿井据说是汉代发明的灌溉系统,通过挖明暗沟渠,利用地下水,减少蒸发,进行灌溉。走在里头,真的很阴凉!司机说,吐鲁番最热可以达到八十多度,以前没有空调的时候,大家都躲到地底下。我总觉得古人比今人智慧多了。

六月,葡萄沟一串串青色的小葡萄都在架子上。司机说,有一种玛瑙葡萄,极美味。但是无法储藏和运输,人们就在那个季节,坐在葡萄架子下大吃特吃。真令人神往。

在火焰山旁边的砂土平地上,我们看见一片小房子。司机说,几年前,他们说河南人口太多,新疆地广人稀,就打算迁移一批过来,在这寸草不生、热得要命的地方,造了这么多小房子,居然还给通了自来水。最后也没有人来,这些小房子也就莫名其妙地留在了这里。很多年以后,沧海桑田,如果考古学家挖地三尺,发现了这么一批莫名其妙的小房子,一定觉得很神秘吧,说不定还得出什么这是外星人定居点的结论。而事实上,这很可能只是某些脑子进水的官员突发奇想从而实施的计划。天朝的GDP很多就是这样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新疆的公路还真不错,在这儿开车很爽。

我们坐大巴直接从吐鲁番回乌鲁木齐。车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中前进。小鸡啄米机一下一下地从地底下挖石油。打开车窗,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猛烈的热风,照相机的自动对焦失去了功能。难怪这里有那么多风能发电的白色风车,无休无止地转啊转啊。

次日去天池,离乌鲁木齐两小时车程。因为新疆之大气,我们的眼光和心胸因此变得广阔,觉得两小时好近啊。因为近,天池已被开发成一个典型的景点,我们好久没有看到成群结队的旅游者,简直有点不习惯。在山下还是阳光明媚,到了山上天池,天就开始阴沉了下来。天池颜色蓝绿,有点像九寨沟某个海子。我们走着林间小径下山,这时开始下雨,路边一个瀑布水势凶猛。下到停车场,开始下了冰雹。可是,下了山,还是晴空万里。

回到乌鲁木齐,晚上去星光夜市吃东西。这里真热闹,死后被烤的全羊头上打着蝴蝶结,跪在那里。羊肺照样大得匪夷所思,烤冷水鱼在烤架上转圈圈。维族小伙子高举一盆盆切开的哈密瓜在大排档间穿梭,要我们试吃。牛筋超级好吃,美中不足是我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牛筋牛杂等重口味食物和我那清火的药显然打架了,第二天我在非常有意思的新疆博物馆里终于感到很不舒服,时不时坐在地上休息,无力再去和他们去北园春市场买干果,看完躺着的干尸们就赶紧回旅馆也躺下。

6月10日下午,我们和巨大的登山包共同挤在出租车的小小座位上, 去乌鲁木齐的机场。强烈的阳光很晃眼。想起六一儿童节之夜我们初到乌鲁木齐一点方向都没有,想起那天下午从公司出发去坐2号线去浦东机场的时候,上海也是这样好的阳光。我从不愿意想像未来,因为计划往往是徒然,不如直接等待惊喜。

在虚弱的几个小时里,我的咳嗽神奇地停了。等我恢复,咳嗽就顽固地维持了四个月,在帝都的生活显然对此没有帮助,直到10月份在空气清新的山里呆了几天才彻底与咳嗽告别。

新疆之行再一次证明,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玩得太高兴,之后的工作就该把你累死。于是,想赶紧退休回新疆放羊的念头愈加强烈;心,放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都是去年6月的事了,一年过去了,我才把游记写完。那就算一周年纪念吧。

2012/04/07

王尔德之瞎了眼的爱情 (Love is Wick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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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把王尔德(Oscar Wilde)的De Profundis 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看完了。战战兢兢是因为我觉得我在偷窥别人的绝情书,断断续续是因为他无休无止的纠结,我经常要为他停下来叹一口气。De Profundis 意为From the Depths, 有人将他译为《自深深处》。

王尔德是个大个子,但他心思敏感,文字唯美,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小时候在语文书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童话《快乐王子》,这么凄美,不见得适合小孩子看,除非被选入的目的是为了展现资本主义社会的凄惨。快乐王子看到满世界痛苦的时候,已经成了塑像,来不及像释迦牟尼那样在王子阶段时出家,所以他只能叫小燕子把自己身上的珠宝分给穷人。冬天到了,小燕子无力迁徙,冻死了,王子的心也碎了。《自私的巨人》里,孤独自私的巨人的心被来他花园玩的小孩子融化了,巨人看到小孩子手脚上的伤痕,小孩子回答说,这是爱的伤痕啊。最后,巨人在树下死了,满身盖着白花。又有爱又有超自然的暗示,总让我很惆怅。

王尔德作为成功的剧作家和诗人,总是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他个性张狂,主张艺术唯美,超越讨论道德的范畴,生活在时代之前。如果是现在,法律进步了,他有多少个男朋友,也只是他的私生活而已,何至于搞出官司。

王尔德和比他小16岁的波西(Bosie) 交往三四年,基本算是包养了后者。这位牛津大学的辍学者,相貌清秀,品性恶劣。他热衷奢侈生活,喜欢高级餐馆和昂贵礼物,当然一切都是王尔德买单。当他生病时,王尔德全心照顾,而王尔德生病时,他却不理不睬,还冷酷地说,你没了偶像的底座就很无趣了,下次你要病了,我就会离开。 王尔德数次想要分手,他又回来装可怜,于是王尔德心软了。我突然想起电影《春光乍泄》里的张国荣。他老是回来说,“我们不如重新开始”。而这句话,对梁朝伟“很有杀伤力”。于是分分合合许多次,让心有戚戚的观众们也看得很吃力。

波西与父亲关系很糟糕,将王尔德也扯了进来。他怂恿王尔德告他父亲诽谤,结果王尔德吃不了兜着走。同性恋在当时的英国是非法的,况且又涉及到多名男子。法庭的公开审理有相当的细节,令人尴尬,想来克林顿曾略有同感。王尔德一开始在法庭上还口若悬河,把这场官司当作一场嘲讽社会的戏来演,但很快发现风向变了。他从风光艺术家的云端跌落,身败名裂,破产不说,还进了监狱。而波西却作为被老男人勾引的无辜男青年,全身而退,暂时人间蒸发。

王尔德在监狱漫长的煎熬中等待这没良心的,快两年了,还是杳无音讯,终于提笔写了这封巨长无比五万字的信给他。

王尔德一开篇就尖锐地指出,这封信将深深打击波西的虚荣心。他详细描述了他们交往的奢侈生活和官司的前前后后,以及波西之没心没肺给他带来的困扰与痛苦。虽说都在怪自己不够坚决未能拒绝波西和这段“友谊”,然而就实质而言,他就是直接地指责波西浅薄、没文化、挥霍无度,霸占了他本可艺术创作的时间、剥夺了他的灵感,将他卷入其家庭纷争,害得他穷困潦倒,锒铛入狱。当王尔德列举种种费用,我想,艺术家到底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嘛,世间的分手都挺难看的。王尔德还怪波西令他丧失了所有的意志力,完全向他的任性低头。好吧,波西确实表现得就是那个A打头的字眼,但是,这种关系么,都是你情我愿的,王尔德既然无法抗拒,只能说爱情压倒了常理。历数旧事,加以丰富的细节,一口一个“你”,好像在听一个怨妇的控诉,只是王尔德字字珠玑又一针见血,美而令人心痛,让人觉得读这样的信,非要有点自虐的倾向不可。

渐渐的,王尔德改变话题和语调,也许心情平复一点了。他说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打击波西,而是为了将怨恨从自己的心中去除。当他说真正将自己毁了的人还是自己,我为他的领悟感到欣慰。但很快地,他又相当自负地说,自己就象征了当代的艺术文化。之前,他的灵感都来自享乐的生活,如今从监狱中他深刻体会了悲伤,心中充满了谦卑。所以,监狱的苦难经历对他来说还是有意义的,从此他将内心强大。这一部分的内心历程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但励志积极的另一面让人觉得有点自欺欺人。我又感叹,人并不怕吃苦,人只是需要理由和解释才能解脱 。更夸张的是,王尔德还在耶稣的生活中看到了艺术家的生活,耶稣将悲伤和美完全地结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个诗人。而且耶稣是个最厉害的个人主义者,因为他注重的只是灵魂,犹如他自己,只注重艺术和自我的实现。

我很害怕一封令人心痛又充满八卦兴味的信就此结束,转而成为对宗教的诠释和对耶稣的赞美。人总在痛苦不确定的时候需要安慰,宗教和星相常常趁虚而入,但那样的信就会变得枯燥无味。幸好,若干页后,王尔德再度心潮澎湃,之前的内容回归,我可以继续看出,波西真是个混蛋,而他家人的参与,也令事情更加复杂。虽然王尔德那些头脑清晰的朋友也有劝他,他每每都做出了最不利的选择。

信到结尾,王尔德还提了他们再次见面的条件、环境与地点。出狱后,他打算先和朋友去海边洗涤心灵一个月,再去一安静的外国小镇与波西见面,波西还得改个名字才好。以前波西跟他有艺术上的鸿沟(又直指波西没文化),现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更大,那鸿沟叫做悲伤。但是只要心怀谦卑,没什么不可能,只要心中有爱,没什么很困难。王尔德还很强迫症地继续写,给他的回信可长可短,怎样装信封,该写给哪个地址等等。

我觉得,凭波西的人品,他收到此信,洋洋洒洒这么多页将他批得体无完肤,看了几句大概就会恼羞成怒地将它丢在一边。王尔德却还充满幻想,指望着波西认真读信,与他一同走过这段心路历程,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的少不更事,重新做人,这样他们还有复合的机会, 甚至“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怜的王尔德,两年了,在你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人家都懒得理你,甚至要把你给他的信卖给报社,你怎么还不醒悟咩?

监狱每次只给王尔德一张纸,他写完一张,得再向监狱要。写完了整封信后,监狱并不准许他寄给波西。1897年出狱时,他把信交给忠心的朋友罗比(Robbie Ross),让他复制两份后,将原件给波西。但罗比留下了原件,把复写件给了波西。1900年王尔德去世。1905年罗比将信删节出版,隐去了一切关于波西的指称与细节。王尔德的遗愿里也有此意,从他的角度解释此事,或有助于恢复其家族的名声,有利于他两个儿子的成长。波西据说也读了这份出版物,但后称根本不知道信是写给自己的,并从未从罗比处收到或读过完整的版本 (有旁证说他是根本读不下去,这完全不出所料,可以理解)。1909年,罗比将信的原稿捐给大英博物馆,条件是先要封存50年。1962年这封信才得以完整发表,恢复其本来面目。

看来波西确实没读过那信,不然1897年8月(也就是王尔德出狱三四个月后),他们怎么会又在法国重逢? 两人的家庭与朋友都很反对这次见面,王尔德的妻子都不让儿子见他了,可他都不听,进而同居于那不勒斯。(我很好奇王尔德难道没问过波西对那份信的读后感吗?)但几个月后,他们又因经济原因,分道扬镳。3年后,王尔德在巴黎穷困潦倒地逝世,身边似乎只有罗比。


罗比据说是王尔德的第一个恋人,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作为他的遗稿管理人,他又花了很多精力去追踪回购王尔德破产时卖掉的版权,并打击盗版和冒用王尔德名字的山寨黄书,最后又将一切版权和版税给了王尔德的儿子。1950年,王尔德逝世50周年的时候,人们将罗比的骨灰也放到了王尔德的墓中。

罗比真是个好人,我想他才是最爱王尔德的人。原来最爱你的人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你还让他目睹和那无德无才的负心汉没完没了的纠结。爱情真是让人瞎了眼。罗比不过是如人家好看嘛。

想来王尔德也是打算通过写这样一封信,将这段伤痛做一个了断。表面上是列明谁对谁错,并确认宣布自己的新世界观,为出狱后的新生活做准备;潜意识里也许是希望波西能够幡然醒悟,甚至回到他的身边,还要乖乖的。最后证明这一切,于表于里,都是徒然。

王尔德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曾离开。读这封充满激烈的爱与恨的信,也算是从浮燥无聊的生活逃离寻找到的一点湿润文艺气息罢。

2012/03/01

新疆奇遇记(4)八卦城和野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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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们从喀拉峻一路搭顺风车下山,并与好心的大哥和他的姑娘共进晚餐之后,当晚下榻特克斯县城之“辉煌大酒店”, 也就是袁师傅们冬天开房打麻将的地方。我们6月4日上的山,三天后终于回到了有水有电的地方,可以洗澡了!此时此地,沐浴简直有点神圣,充满仪式感。

但我们穿越喀拉峻是轻装,大部分行李还在袁师傅的车上。Y一直跟他联系不上,只能发发短信告知我们的行踪。我们只能一边猜测一边等待。终于,电话通了。袁师傅听上去很不耐烦,车上居然还载了那群瞎折腾的人。近凌晨,他们终于到了旅馆大堂,我们请他上来把事情讲清楚,而那帮人却怂恿他要我们下去。我累了,有意低头,但另外几个姑娘说我们要有骨气。他们就撤了,然后,袁师傅也联系不上了。

事态变得非常不明朗。我考虑了下未来的旅途,没有换洗衣服,那就脏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想我可以以赤脚的苦行僧为榜样。没有充电器,不能再拍照,倒是有点伤脑筋。但也许这正是破除自己执着的修炼机会,并更能领会旅途的乐趣。手机和黑莓没电了,问题倒不是太大,天是不会塌下来的。

那……就这样吧,没有换洗衣服,我们三人最后只能都火辣地裹着毛巾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收到消息灵通人士短信,说袁师傅将在上午9点给我们电话。吃罢早饭,我们无所事事,就继续打他电话,老也打不通,开始变得烦躁。

Y说,我有特克斯旅游局的电话,还是让他们出面吧,不管怎样,袁师傅扣留我们的行李总是不对的。可是,刚投诉完,9点出头,电话神奇地响了起来,真的是他。

不久,袁师傅来到我们房间,要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谈一谈。一边谈,一边吃掉了我们早饭顺手牵羊带回来的所有茶叶蛋和包子。

原来,昨天,我们上路不久,那些很搞的人倒是打通了袁师傅的电话,说没水没方向,马上就要死了。袁师傅一听要出人命了,顿时很着急,就赶了过去。他换了条路开,在路上也没有与我们相遇。到了那里,他才发现我们这帮原计划搭他车的人不在,只有广州那一对儿、北京男和福建夫妇等等。他们反咬一口说我们不告而别,放了他的鸽子,鼓励他扣留我们行李以出气。

袁带着他们找我们,结果车陷在泥地里,三个小时才出来,还遇到了之前带过我们一程的三位草原执法大叔,说他破坏草皮,罚了他几百块。离开喀拉峻时,又被管理员抓住要求补买门票。那个北京小男人也真是极品,“我偏不买”,砰地跳下车径直走了出去。

我们再把我们的遭遇告诉他,基本清除了误会。这种因通讯不畅而互相错过的情节,倒是很像老套的电视剧。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原来,特克斯旅游局的人收到我们投诉,来找他了。我们颇为尴尬。袁说,是你们干的吧?我说,我们是想旅游局或许有你其他联系方式……

他说,你们得跟我去旅游局走一趟,帮我讲清楚。

于是一般正常人行程都不会有的一项出现了,我们去特克斯旅游局走了一遭。

为了彰显我们的窘迫处境,鉴于我的鞋袜还在窗台上没晾干,我穿着脏到丐帮都会觉得影响形象的牛仔裤和蹩脚宾馆里特有的薄如蝉翼的一次性拖鞋出街上车。特克斯以八卦布局而闻名,传说最早是道教全真七子之一的丘处机布置的。市中心周围发散出八条路,整个城市没有红绿灯,途中也算是参观了市容。

旅游局的局长从会议室出来,我们跟他讲清楚,他象征性地批评了一下袁师傅,让我们这帮女生委屈了,这事儿就算了结啦。

回到辉煌大酒店,袁师傅还了我们行李, 我们坚持给他一点钱,因为他好歹帮我们把行李运下山了,他起初还不肯要。最后倒是借我们浴室洗了个澡。旅游到这份上,真搞笑。

中午,六个女生在美食街路边吃饭,就此别过。大盘牛肉好吃之极,现在我还念念不忘。而烤羊肉串的两人,见我老是拍他们照片,互相打趣,笑得十分灿烂。昨天傍晚经过此地,一个父亲拉住我,也叫我给他正在吃酸奶的儿子拍张照。我后来也寄了照片。

接着就上了去新源县的征途,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班直达车,我们转了两次车才到。不过沿途风光又与以前不同,许多嫩黄翠绿规整的农田,在行道树后闪过,令人心情舒畅。这都是农垦兵团的地盘。

路上,我又接到了袁师傅的电话。他说,有人又去公路车辆管理局投诉我了,是不是你们啊?我昏倒,他真的很倒霉嘛,这次可真不是我们。

这几天高考,农村的孩子都进城来,旅馆都客满。我开始想象在新源县露宿街头的场景,之前在琼库什台着凉感冒转成的咳嗽变得有点讨厌。我们还能更坎坷一点嘛? Google 地图上定位出来附近某旅馆,按图索骥却找不到,人家往路边一建筑工地一指,喏,刚拆了。最后总算找到一家小旅馆,招待前台满是灰尘,原来是刚装修完试营业,还没来得及打扫。房间高高的小窗让我想到监狱,但是有床睡觉我已经很满足了。善哉。

第二天,我们乘上最早一班前往伊宁的班车,为的是去看木斯乡的红花。所谓红花,乃野罂粟也,只在早晨九十点钟前开放。沿途公路修得很不错,渐渐地,黄绿农田的路边出现紫色的苜蓿,再等到第一丛红花出现,确实惊艳了。到一个田间小径,司机让我们下车。

我们顺着小径前行。原来野罂粟对当地牧民而言只是草料,已有卷草机将之连花带草全都收割下来变成巨大的草卷,堆放在空地上,颇为有趣。好在还有几片不曾收割,我们在盛开的红色花丛中漫游,偶尔也有几朵基因突变的白色或紫色花朵。远处山坡则照样有牛羊散步于黄色的野花丛中。路边有几十个养蜂人的蜂房木箱,群蜂飞舞,蜜蜂忙着采蜜,对我们没有兴趣。再往里走,有一片特别盛开的,却被栅栏围住。我们问在路边一位小伙儿是否可以让我们进去拍照,他说不行,割草机过会儿就要来了。我们说是我们是很远的外地过来的呢,他说“不行,就算你们是北京来的都不行”。很有意思哦,看来帝都在他们心里还是有特殊地位呢。我们离开的时候,看见巨大的草卷机开过来了,还真不怜香惜玉。相比之下,我们特意过来看花,是多么浪漫啊。

就在此时,Y收到短信,吐鲁番地震,5.5级。我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