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7

太阳鱼 (2006.6.6)

5月7日星期天,天气好极啦,不出去非常可惜。雷达扫描一遍, ZYQ和我决定去Delaware Water Gap 扫荡一番。春天的自然景观一定不错。

每次车经过Delaware,ZYQ都要感叹一番,JHK这厮曾在这个州据点,并频频跨州来费城骚扰鬼混。而时间飞跑,他早就回了中国过着和我们日夜颠倒的生活了。我想,他是想他了,不然为什么这样一个毫无吸引力的州名能够每每引起他的叹息。

人类在山里修公路,侵犯了动物的领土。它们在穿越公路的时候,经常要遭遇飞驰而过的汽车的危险。春天到了,动物活动增加,这天看到路边被撞死的小浣熊总数大概达到20只。浣熊长得胖乎乎毛绒绒,样子很好玩,让人想抱抱。这样暴死,真是罪过。有些瞬间的景象会留在记忆很久:我记得一个浣熊,躺在路边,它的脸很安详很沉静。

靠近目的地,有一小段枝叶茂盛的路,像极了动画片《千与千寻》中通往那个奇异世界的路:接下去就该看见一个城镇和无数美食,然后有人变成猪。夜幕降临,各奇形怪状的妖怪下船去洗温泉,其中包括那牵动我心中一丝温柔的妖怪无脸人,它沉默、孤独而执着,本性又像一个小孩子,让我有保护它的冲动。最后妖怪没有,有的倒是一个访客中心:一幢绿色木房子,座落在碧蓝的天空下,感觉纯净透明,就连旁边天然的洗手间也很自然环保。先观赏了毫无难度的Dingmans Falls,然后再去另外一个瀑布,其奥妙之处在于你可以站在瀑布顶上,看着脚下水流湍急,好像有点武侠的感觉。我没有恐高症,看着水流,就想,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很好玩。

然后,车经过一个湖,名字叫做Hidden Lake。

我喜欢海,每次看见大海,听见浪涛,我就会发呆,脑子像是在被水冲洗着,健康地空白。甚至我在疲倦或烦恼时去睡觉,躲进温软而春天颜色的被子,就好像躺在大海的怀抱中,沉沉睡去。一滴水回到了大海,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了。那种舒服的没有知觉的状态,似乎证明了我的生命发源于大海。

我也喜欢湖,湖是有边界的,内敛的,给人可以把握的安全感。齐秦的歌把一面湖水比作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泪,好像蛮有诗意,可是有些过于凄惨。湖边一般不是沙滩而是草地和树木,似乎是童话可以发生的地方。这个湖叫Hidden Lake,更有世外桃源的暗示,如同一颗散落的宝石。

这个湖的确就像一颗宝石。没有风,水面就像一面镜子,倒影着蓝天和湖边的树木芦苇。两只大鸭子和五只毛绒绒的小鸭子在河边小石头间觅食(我把一切游水禽统称鸭子是因为我觉得鸭子这个称谓很好玩)。有几个人坐在湖边安稳地钓鱼,把鱼线投入水中,引起一圈圈涟漪,打扰了它的平静。

但我们这天的主要目标是在一座山顶叫做Sunfish Pond的湖,所以我们就开路了。经过某条河边(大概就是Delaware River),对岸就是一山茂密树丛。我突然就觉得这里好像唐僧西天取经回来,经书掉在水里,湿了,就放在大石头上晒的地方。水流和树木的样子、日照的强度、四周空旷的程度无一不说明我对这里似曾相识。ZYQ听我罗里罗嗦讲了半天,归纳出来我说的是通天河,那个老乌龟怪唐僧一行忘了它的嘱咐,把他们掀下河去。我不认为自己和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马和老乌龟冥冥中有什么联系。我最近发现,我的个人哲学思想早就和某些佛的领悟不谋而合――听说而已,这也是从某个号称信佛的人那里批发来的――因为信佛,此人就是好人了。但是,我为什么觉得这里像通天河呢?这个问题值得探讨。或者我记得电视剧《西游记》里的那一幕,可是我为什么偏偏把这一幕记得那么牢?

找到了计划中的山路起点。拿了地图,和我们原来的地图和听到的介绍有点不同,那就以新的为准,以路旁树上的油漆标记作为向导。走了一点点,前面就没路了,乱草乱石中好像有个在建工程。退回原点,见人问,被告之,那条路本来有个桥,但被洪水冲坏了。要继续前进,有两个选择,要么从乱石跳过去,要么走横在水面上的一根圆木走过去。但关键是,这条路到山顶来回8英里,现在已是下午,肯定来不及完成了。接着又发现一块告示牌,说这里是熊出没的地方。为了不被熊咬一口或者索性整个吃掉,我们就改变了计划。

在新地图发现另外一条山路也直通山顶的湖,单程只要1英里,决定试一试。寻找起点颇费了一番周折。在某条小路路口,红灯长达几分钟,原来这是一条单Lane的小道,红绿灯控制,让不同方向的车辆轮流通过,好像听话的山羊过独木桥。有些智力题目本身是弱智的,比如一个船夫把一头羊、一堆草、一头狼运到河对岸的题目。我觉得我不是个笨蛋,但从这种题目一下子就看到人类存在的荒谬本质,觉得为了动脑筋而动脑筋真是无聊之际,所以脑子总是立刻拒绝开动,而必须坐享其成毫无兴趣地等待公布答案。

终于找到了这个新起点,居然有两个挨着很近的入口。山上走下来一个中国人,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单反。问他山路是否好走,他说下山很困难,承认基本就是连滚带爬。他建议我们从他下山的出口上山,从他上山的入口下山,那样会好走一些。问他湖怎么样,他说有很多石头。

我们一听,脑子也不动就立刻冲上山了。山路不算太难走,只有少数地方需要手的帮助。往山下看,都是绿树,还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树干。爬了大约半小时,路不见了,一棵孤零零的树上的油漆标记也不提供任何有用信息。看着地图上那条笔直通往的山顶的蓝线,我们觉得大方向往上还是对的,反正我们从头就没有看见树上正确颜色的标记。

山路越来越难走了,渐渐变陡。地上厚厚的落叶,不敢冒然踏上去,生怕一脚踩空,把脚扭坏,或者落入洞中,或者踩到蛇,或者踩在冬眠睡过头的狗熊脸上。石头也不敢乱踩,因为它可能是松动的,弄不好就和石头一起滚下去了。尽管这样,上山一步步还是挺快的,好像是机械式动作的惯性。爬了一阵子,抬头看看前面,山顶好像就在下一个坡了,但是一旦到了那个坡,发现上面还有。看见前方许多乱石,想起来之前那个人说上面有很多石头。我们就自说自话认为他说的是湖边,所以猜想前面是不是就是湖了。

结果当然不是,就是一堆布满青苔的乱石。爬过乱石,前后左右还是没有希望的痕迹。很希望看见地上有别人扔下的可乐瓶之类的东西,说明这里还有人经过,可是连个鬼影也没有,熊也没有,老鼠也没有,羊也没有,袋鼠也没有。

在上山过程中,旁边有条小溪,隔壁是另外一个山头。ZYQ觉得那个湖可能是在隔壁的山头上,我们稀里糊涂走错了,建议改去试一试。我觉得那只是他的直觉而已,而理智的我凭什么相信他的直觉。所以继续往上走。

终于累了,心也虚了,我们都不说话了。都说打退堂鼓不是很光荣的事,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能坚持的人,但我也有控制风险的观念。我们上山是为了看一个湖。Sunfish Pond ――太阳鱼――听上去很美,长在山顶,听上去更加美。但是它一定美得要命吗?显然它不是很出名。虽然我很欣赏off the beaten track,但是名声可以至少起一个signal的作用。于是,这个湖的回报不是被我估计得最高。我们继续这样乱爬,天黑了就比较危险,风险比较高,所需要分配的资本也比较高。地球虽然是圆的,我们显然不可能像愚公一样移山/爬山。我们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什么坚韧的品性。这样一算,风险调整资本回报率太低了。

那就往回走吧。ZYQ 似乎有点不愿意。比起经常颇为cynical的我,他比较理想主义。那就再往上爬10分钟,爬到6点,如果还没有花头,那就下山。

6点准时下山。从某种程度而言,下山其实更加吓唠唠。不过我们各捡了根树枝,作为拐杖,好像很有帮助。下了山一阵子,我们又沿着那小溪走,突然发现隔壁山头有两人在上山。ZYQ像猿人一样在小溪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到了那个山头,拦住他们,问他们的路是否通向那个湖?回答是Hopefully。 ZYQ觉得我们可以再试试这条路,他们至少走在一条可以辨别的山路上,于是就重新上山上了5分钟。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什么叫hopefully? Hopefully就是I hope的意思,那两人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希望有什么用?于是还是趁早折返下山吧。我发现自己其实方向感还可以,对见过的奇怪的树和草和它们的位置还有印象。最后安全回到山脚下。

后来听说,那个地图上的笔直蓝线其实就是这条小溪,根本不是路,偏偏用和山路同样的标识。怪不得那么直呢,水因为重力的作用,以最短距离落下。这个地图害了我们。那个下山的中国人也害了我们。我们听了他的话,就上去了。我们其实错得一塌糊涂。

但是真正害了我们的是自己:没有任何准备和估计,轻信,还莫名其妙地乐观。不过,也不能说是受害了。世事就是如此,并不是每个努力都看得到结果,又有相当的概率从头就是努力错了方向,可是事先又无从得知。大多时候,我们在过程中,对结果也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只不过走一步算一步而已。但是,我们可以从这一切吸取经验教训,获得关于外界、别人和自己的领悟。所以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失败。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好像是从小被灌输的美德。―― 这自然是美德。缺乏耐心和意志力薄弱是人的弱点,如果能够克服这些问题,人简直可以变成刀枪不入的阿基里斯,甚至包括那个柔软的脚跟。

可是,我们的老师和父母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坚持到底未必是胜利。首先,所谓坚持到底,什么叫到底呢?第二,就算到了底,就一定是胜利吗?彻底毁灭也是可能的,或者更加现实的是,胜利、失败或者无胜无败都没有区别。

显然,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在世界观慢慢形成的过程中,没有长辈会冒然告诉我们以上真理。那太消极了,也许会让本来就很难养成的意志力更难养成。

现在,我觉得我已经修炼得不错了,很有耐性,很有意志力。我觉得更加迫切的问题则是,坚持到哪个点能将效用最大化?很不幸,我们没有水晶球,看不见未来,没有讨论的框架,不能画个流程图,没有办法计算。生命只有一次。发生了的事与没有发生的事又是不可比较的,想象力是很可恶的。我们在每一个大小转折作出的选择,可能对个人命运都会有不少影响。但是从人类群体而言,也许全都无所谓。个人命运的无数力量的最后合力大概就在零左右徘徊。从昆德拉那里批发来一句希伯来谚语: Man Thinks, God Laughs。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其实也不用上帝来笑,自己笑笑自己就可以了。

伟大的文学通常体现了人类生存的某一方面或者主题,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所以,应该有个打算写小说的人顺便考虑一下这个思想,祝他得诺贝尔奖,到时候再来谢谢我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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