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于《东方早报》之《上海书评》 2011.5.15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1/5/15/605014.shtml
侦探小说的鼻祖、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曾经在费城居住六年(1838-1844),并在此地留下故居一处,可供后人怀念。很久以前,我在译文出版社的《外国故事》里看过他的很多短篇;作为有文化的外文系毕业生,重回费城,应去拜访一次。
费城是美国第五大城市,但中心城区很小,平时交通基本可以靠走。就像美国许多地方一样,繁荣和破败总是近在咫尺。从满是时髦商店餐馆的Walnut Street到位于东北角的爱伦·坡故居一带,只有两英里。一路走去,很快就人烟稀少,费城越来越像个废城。
但我确实很爱这样的行走,即使气温只有零下五度。这是去年12月中旬某个安静无风的星期天下午, 广阔纯净的蓝天下,低温的空气让人很有精神。费城大概不曾经历过大规模的拆迁,建于不同时代风格各异的老房子,或雍容或破败,自在地立在街道两边,一点不单调。
经过长得像一粒长生果的警察局、一个活人也没有的绿地,从呼呼作响的公路桥下穿过,再走过1764年成立的宾州德国协会,终于来到爱伦·坡的故居。
爱伦·坡1809年出生于波士顿,幼年丧母,父亲消失,在Richmond由养父母养大,在弗吉尼亚大学读了一年即因养父断供而辍学。十八岁时,爱伦·坡在波士顿出了第一本诗集,随即入伍两年,又在西点军校度过两年,最终还是转回了写作生涯,为文学杂志写评论和故事。迫于生计,他在巴尔的摩、费城和纽约之间辗转。他的妻子得了肺病,于1847年去世,他一直借酒浇愁。作为编辑,他比较成功,但他的理想就是办自己的文学杂志,进展不顺。到了1849年,生活似乎有了转机,创办杂志有了眉目,又与当年青梅竹马的女子订婚。但当年10月,人们发现他神志不清地倒在巴尔的摩一个酒馆,几天后死去,终年四十岁,死因不明。
爱伦·坡在费城的六年是最多产的,同时也搬了好几次家。今次造访的朴素三层红砖小楼是唯一留存下来的一幢,也是他搬去纽约前的最后一站:1843-1844年间,他和妻子岳母住在此地,《黑猫》和《金甲虫》就是在这里写的。
敲敲旧木门,看门人让我进去,暖气扑面而来。只有在经历了刻骨寒冷之后,才能体会到温暖的力量,从外到里热量在肌肉血液间传递,化僵硬为柔软,使麻木变敏感。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地方,几个管理员在值班聊天,讨论着某文学问题,真像荒漠中的一片绿洲。
径直走进去,是一间铺着红地毯挂着红窗帘的书房,椅子和沙发的缎面也是红色的,墙上有一少妇的画像。这并非爱伦·坡当年书房的陈设,而是按照他理想中书房的描述布置的。这里红得有些诡异,即使是女生都会觉得这里太艳丽了些。今天,访问者可以在这里阅读爱伦·坡的作品。
而转去看故居本身,则空空如也,并无一件家具。每一间房间墙面和天花板都严重斑驳,在角落里还露出墙皮后的砖。据说,爱伦·坡搬走以后一件家具也没留下,亦不曾留下任何资料;即使想复原旧貌,也没有依据。只是在某些墙上挂着很大的彩色铅笔画,画着真实大小的情景:壁炉、餐边柜上的蔬果、伏案书写的爱伦·坡背影,躺在书桌上睡觉的猫咪。轻轻走上当年的狭窄楼梯,来到三楼他妻子养病的地方,阳光透过小窗斜斜地射进来,照亮了这间低矮的小房间。
下楼来到破旧的地窖,这不就是《黑猫》的犯罪现场嘛?尸体就砌在墙内。故事中第一人称的主角之犯罪行为当然很暴力,但是心理描写细腻;难怪写了《罪与罚》大学生斧砍老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爱伦·坡的想象力之丰富在于能将虚构的内容写得充满细节,感觉十分真实。
房前有一片规整的绿草地,金黄的叶子落在树下,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塑像停在柱子上, 这就代表他的著名诗篇《渡鸦》(The Raven)了。也是12月, 一个黑暗寒夜,主人公怀念着逝去的美丽姑娘,忽然有敲门声:不速之客一只渡鸦飞来停在房门上方塑像上,但它反反复复只是说Nevermore。诗的氛围黑色而神秘,到底是什么永不再来?如今,这只渡鸦日日夜夜看四季更替,还有街对面房子外墙上巨大鲜艳的爱伦·坡画像。
展览的最后一部分,历数了爱伦·坡在文学和电影上的影响:江户川乱步(乱步是Allen Poe的日文版)、陀思妥耶夫斯基、柯南·道尔、 博尔赫斯、希区柯克、费里尼等。
生平短片中,并未谈及他的酗酒问题,似乎他只是命运多舛而已。管理员说,人已作古,恶事何必再提。后来我又读到,爱伦·坡作为评论家也得罪了不少人。想来那时候人们生活单调,没有电视没有上网,在纸质媒体被批评是很严重的事儿。爱伦·坡曾请一位Grisworld先生当他的遗著保管人,但后来又将人家深深得罪了。爱伦·坡死后,Grisworld立即在“官方”传记中谎话连篇、杜撰信件,将他描绘为赌棍和鸦片鬼。后人的研究发现,爱伦·坡人品还没有那么烂,并没有吸鸦片这一说。而喝酒对他来说,虽然是个问题,但这是因为他的酒量实在很小,所以很容易不胜酒力。总之,爱伦·坡一生真坎坷,结尾真悲剧。不过,好多艺术家在有生之年都混得不怎么样,并且死得也很不安详。我想他们一直都不快乐,但也许不快乐才能产生好作品?
根据现有资料,传记作者们无法确知为什么爱伦·坡突然去了巴尔的摩。我们也不知道,当他游荡在街头,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觉得,生活终于又有希望了。可是,这次不省人事之后,他再也没醒来。侄子没怎么通知别人,将他草草落葬。直到一百六十年以后,他才有了一次风光大葬:2009年,巴尔的摩举办了爱伦·坡两百周年纪念活动。居然还像模像样的,先在他家(现亦为博物馆)供公众瞻仰遗体(显然是假的),然后抬着棺材去教堂墓地下葬(显然他本来就葬在那里)。参加葬礼的客人名单有点超现实:包括柯南·道尔、波德莱尔、希区柯克、惠特曼、另一位与之订婚但仅维持了一个月的诗人女朋友,还有爱伦·坡假若有知一定会骂自己瞎了眼认错了人的那位Grisworld先生。这场戏剧般演出的葬礼主要是为了纪念他的一生与文学成就,所以近乎庆祝。葬礼都是给活人看的,也算是弥补了当年青蝇吊客的不堪吧。
离开爱伦·坡的故居,散步回去。我又被沿途的荒废之美吸引了。一座积木般的铁皮工厂和三根大烟囱,完全地生了锈,阳光将其照得金黄,在碧蓝的天空下鲜艳无比。破败居然也可以这样雄伟而灿烂,我暗暗吃惊,流连许久。而旁边停车场铁丝网边的狗尾巴草,生长茂盛,逆光下的光晕简直有点神圣。
街上没有别人。人行道上的罅隙冒出白烟,热气腾腾,该是地下那矿井一般的地铁通道吧,将途经市中心。那里有几栋高楼,包括十九世纪末建造的市政厅,钟楼顶上的费城创始人William Penn像,俯视着自己规划的城市和历年的变化。
当年爱伦·坡出门讨生活的时候,这些楼都还没有,想来他看到的天空比较广阔平坦。现在,我站在荒凉而安静的城市边缘,越过附近参差的楼房,望着仅仅两英里外的高楼,想想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汽车,这么近却又这么远。
然后就穿过中国城,他们总是把贩卖的蔬果连同破纸箱堆到马路上,乱哄哄脏兮兮的;再经过医院和医学院,想起这里的药水味和仪器声;之后是同志区,路牌有彩虹色装饰;Sansom 和Juniper’s 的街角有一幢装饰繁复的老房子,将我迷住。墙壁曾经桃红,百叶窗曾经墨绿,如今年久失修,但还能隐约看出当年的辉煌与香艳。墙上挂着小牌子一块,说四楼是个浴室和桑拿,这在美国可不多见,听上去很妖很暧昧。到了市中心,游客坐着观光马车,傻乎乎地在街头漫游。百货公司橱窗里打着大大的Sale标志。我又回到了现世。
冬天日短,太阳西斜,阳光变得虚弱,晚风开始凛冽,还是赶紧回去。爱伦·坡的一生遭遇令人有些惆怅,沿途的破败景色在阳光下倒是很美丽。温暖和寒冷互相转化,热闹和冷清其实都很接近。声名卓著与困境落魄、生与死,也只有一线之隔。一两百年听上去很久,但其实也是弹指一挥间。能留下就留下什么,有些谜团就此不了了之,和合真是无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