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2012年8月5日 星期日
福州路上大大小小的书店都有特价书卖,可是很多都很烂,倒贴给我都不要。古籍书店的三楼却是例外,对品味有些冷僻又乐于淘宝的人是个好去处。很多年前的老版译文或译林的名著、各种各样的学术书,看着书名你都觉得很有文化(即使其实多半会缺乏耐心看不下去)。大概因为是积压存货,折扣很深,不买几本不甘心。
也就是这样偶然,花了三块五买了一本1999年译文版的小说《华盛顿广场一笑》,作者Raymond Federman。英文原版则更早出版——1985年。
我喜欢这个书名。我曾去过纽约的华盛顿广场,那一带充满人文气息,旁边有纽约大学法学院,周末附近又有人们摆摊的集市,有点嬉皮,闲散又颓废。而“一笑”两字本身似乎就蕴含了默契、想象、不确定性、暧昧、若有若无、似是而非。英文书名是Smiles on Washington Square,其实不止一笑而已,副标题A Love Story of Sorts。这是个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
上Facebook发现Raymond Federman居然也有一个专页,可以成为他的粉丝,尽管人气并不旺。看着看着,发觉不对,怎么是个讣告?又找到他的博客。2009年10月6日他的女儿发了一篇简短的文章,情真意切,令人感伤。
2009年10月6日,我在干嘛?翻看了一下记录,我和朋友去东亚展览馆参观了民俗博览会、在八万人体育馆下布置成“文革”时期车间的餐馆吃了一顿川菜,然后去上钢十厂旧址如今的红坊:大草地令人心情舒畅,雕塑馆里有些重口味的作品。Mao Live House筹备开业,里面摇滚乐队正在练习。之后再和另一朋友喝咖啡谈事情。谁知道当我们笑着过周末时,在遥远的San Diego,这位写出我很喜欢的小说的作家经历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正如他博客的标题句所说:
笑:笑吧,世界上有些人在哭泣的时候,总还有些别人在笑。真是一个绝妙的平衡,从无例外:不论是笑还是哭,最后全都一样。
(Laugh: yes because when some guy weeps somewhere in the world there is always some other guy who laughs somewhere else: happy balance! Never fails its normal equilibrium: laugh or cry it all comes out the same in the end!)
确实,在这世界上每时每刻,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麻木有人激动,可是到了最后,都是一样的。真是有点佛教思想呢。
每次参加聚会,人们过于热烈地谈论着职业成功、买房子和育儿经时,我就想,有什么好折腾的,反正最后都要死的。有时候我就这样说了,这盆冷水浇的,大概很多人就此讨厌了我吧,但我应该算是帮助破除执著的上师才对。
回到正题上,回到小说本身,则是彻彻底底的似是而非。
小说,作为虚构作品,绝大多数时候都被作者写得好像是真的一样,否则就说明他写得很失败(话说,著名的《穆斯林的葬礼》是我看过最假的小说了……)。
在这本书里,退伍军人男主角和知识分子女主角在华盛顿广场参加政治运动相遇时,如果不只是微微一笑而是进去喝了杯咖啡会怎么样?即使没有,后来在书店重遇如果他们有所联系会怎么样?小说一开始,男主角已经在忍受岳母的唠叨了,而后来读者才意识到,也许男主角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女主角,也许女主角从来就不存在。那幻灭的爱情也许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也许整个小说就是男主角的想象和回忆的混合体。
因此,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而叙事结构、语调风格么,也是这样的。所谓爱情或故事或者爱情故事,或者真实的人类生活,就是如此,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我们有无穷的想象,诠释许多的可能性;到最后,你也分不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想象了。而那些情绪,是真的,到后来,因为反复的想象和回忆,也变得虚幻了;或者一开始就是想象的,经过反复回忆,从而变得强烈或真实。这是有科学的心理学基础的。就像人类归纳每一次的恋爱,所有的归纳法总是为一个由直觉而来的观点服务。就像用科学来证明宗教一样不靠谱。
虽然小说的结构和叙述相当魔幻,那些心理描写和对世事的勾勒却十分真实,一点也不像其他晦涩看不懂的实验派作品。
人生嘛,本来就充满了偶然。无数独立概率事件和无数相关概率事件的混合体。人生和世事的发展,犹如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河的水分子,谁知道你在哪里碰到一根树枝,你突然就转了方向,流到了这边或那边。然后在下一个岔路口,你又遇到一颗石子。或者直接蒸发,进入大气水汽循环系统,变成云,变成雨,落入大海或阴沟。
但人也不完全像水分子这么被动。男主角在犹豫微笑之后要不要上前请姑娘喝一杯咖啡的时候,姑娘也许已经走过去了。于是不了了之。就像别人欺负你,你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过于生气,无言以对。然后你想出一句绝妙的反驳的话,可惜时机已逝。
书中比较有趣的一段话是,鸡蛋和火腿的早餐——对鸡来说,那是卷入;对猪来说,那是献身。说的是政治活动,也可以是爱情和工作。而人总是可以在卷入和献身之间的尺度游走,不清不楚的。
这书看得好惆怅。所有的一切,都是或许与偶然,后知后觉或先知先觉也全无干系。根本无所谓,不论是笑还是哭,到最后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