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9

高欢评《午夜北平》︱不要在午夜问路,怕走到城墙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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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美轮美奂与杂乱无章、时髦与土气、历史与现代往往都近在咫尺,让人在二环内暴走时,时而惊艳时而叹气。如今我已这般熟悉这个城市,每当在电影和书里辨认出地标时,就有奇妙感受。
比如说,《邪不压正》电影中提到的白人少女帕梅拉凶杀案,尸体发现地就在我夜跑目的地东南角楼下,我常在那边树下拉伸做俯卧撑。电影中,兰青峰与李天然的养父亨德勒医生在明城墙上发生争执,并将他扔了下去。这城墙旁的小径也是我跑步的路线。所以,只要张开想象的翅膀,夜跑就变得越来越刺激。
东南角楼之夜色
电影中暗示亨德勒医生就是凶手,但在历史中的原型并非同样的下场。
2011年出版的Midnight in Peking (《午夜北平》)根据历史上真实案件所写,归类为非虚构写作。作者保罗·弗伦奇(Paul French) 最初在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注解里读到这桩奇案:死者的家和斯诺夫妇的家非常近,斯诺夫人海伦为此感到十分紧张。之后,弗伦奇就查阅当时的报纸、北京上海香港伦敦的档案,以求获得真相。为了调查,除了北京之外,他还去了相关人物涉足的上海法租界和天津寄宿学校。虽然北京内城已拆了许多,相关地点大多还在,于是他还设计了一个语音导览,看完小说,可去实地考察一番,想象或缅怀,相当有意思。
谋杀案的各种元素都很吸引眼球: 经历丰富为人古怪的父亲、城墙边夜里活动的狐仙、酒吧妓院和西山天体营、“下等”外国人的混乱和犯罪、故意妨碍调查的英国外交官、未能伸张的正义,乃至困境中仇人的狭路相逢。
1937年1月一个寒冷的早晨,一位遛鸟老人在东南角楼下发现了退休英国外交官维尔纳(E.T.C. Werner)的养女帕梅拉(Pamela Werner)的尸体。她的血几乎已经流干,人也被砍得面目全非。因传说有狐狸精出没,角楼曾有狐狸塔的称号。不过,那个清晨,只有野狗围绕帕梅拉身边。
尸检是在三公里外的协和医院做的:她死于头部钝器袭击,包括心脏在内的内脏都被干净利落地取走,留下的仅有胃。应该只有医生或猎人才有这样的技术,野狗吃人决不能这般齐整。她下身被捣毁,一般的性虐狂大概也下不了这样的重手。钻石手表还在,说明杀人目的不是抢劫。细节太血腥可怕,警察将其保密,但后来消息还是泄露见了报……
夏天某个闷热的星期日,我也骑着共享单车,将书中说到的地点走了一遍,下图中10到12是我添加的。
《午夜北平》导览地图
帕梅拉,住在盔甲厂胡同(2),离交通繁忙的北京站(1)不远,拐来拐去,忽然就到了。书中说他家是1号,但由于胡同门牌号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有重排,现在的1号不是当年的1号,我在胡同里走了九遍,以寻找蛛丝马迹。既然说她家的大宅已被拆成三家,那么那个最气派的大门也许就是她家的,其余的门都像是破墙打洞的违章搭建。
今天的盔甲厂胡同 (2)
可能是帕梅拉家的大门 (2)
胡同另一头,有个中安宾馆,墙上有巨大标识:《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写作地旧址。是的,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曾经住在这里,书中说他家是个有好几进的四合院,还有山东大汉保镖。他们生活豪华,常常举办派对。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再,盖起了楼房。宾馆大堂里陈列着老照片,电视机里放着关于他们的纪录片。作为最先访问陕北并积极报道的西方记者,他们声名在外。电视里说,他们事业发展差异太大,终于在1949年离了婚(但是谁又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呢?)。
盔甲厂胡同里,埃德加·斯诺和海伦·斯诺1935-1937 年住所旧址 (2)
海伦·斯诺曾怀疑,戴笠为了阻挠他们的报道和出版,想要暗杀她,只是手下杀错了人,于是邻居家的帕梅拉遇了害,她们长得还真有点像。但是军统局下手一般都是手脚麻利,一枪毙命,帕梅拉却不是这种死法。
海伦·斯诺;帕梅拉·维尔纳
盔甲厂胡同的另一头有个小旅馆门口,种着恣意的花,由此往东折向泡子河东巷走一会儿,豁然开朗,面前是草坪树木:这一高于二环路的绿地也是明城墙遗址公园的一部分,拾阶而下往南,就能看到高大的东南角楼。也就是说,死者的家距其被发现之地走路不超过十分钟。
东南角楼(3)于明朝初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以上去参观,看看关于北京城的展览,还可以俯瞰北侧的北京站,绿皮火车来来往往,相当文艺。如今角楼下有老槐树,洁白的玉簪花吐露芳香。可是八十多年前,这里是一块废地和大运河的遗存水沟;十九世纪的清代,外国人的坟地也在附近,野狗出没,所以这真是一个午夜抛尸的理想地点。 
二环路旁的东南角楼(3)

上城墙,看东南角楼(3)
东南角楼下的玉簪花 (3)
沿着与之相连的明城墙(4)往东漫步,会经过以前的京奉铁路信号所和一小段枕木,春有各色梅花绽放、冬有落尽叶子的树枝装点清冷天空。这段城墙在书中被称为the Tartar Wall (鞑靼城墙),将北京的内外城分割开来。清代北京的内城,主要住着旗人,所以英国人将内城叫做the Tartar City(鞑靼城),南边的外城主要是汉人住,叫做the Chinese City(汉人城)。城墙上可以走人可以骑车,眺望城内城外不同风光,令人向往。
春天里美貌的明城墙遗址公园(4)
北京的城墙经历了各种毁损,这也是仅有的几段遗存:1916年先有个环城京师铁路,把城墙打了个大洞,该洞现在是上角楼的收费处大门。民国期间,北京的城楼又被拆了若干,城墙上也新开城门,以疏导交通。1949年之后再是大规模的拆除。比起角楼墙上八国联军留下的刻字,这破坏力可是大多了。
二十世纪初为了修铁路在城墙上打的洞,现在是上角楼的收费处大门,人们在此跳广场舞 (3)(4)
明城墙公园走到西边尽头,北侧马路对面有后沟胡同。走进去,会先经过亚斯立堂(Asbury Church),它是被义和团焚毁后1904年重建的。圆形的礼拜堂有深色木制天花板,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射进来,温馨可爱。这座基督教堂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亚斯立堂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与之相交的船板胡同,在书中叫the Badlands (5),或许该译作“坏坏之地”?这里最初是一片空地,外国兵在此操练打马球,一战以后才渐渐造起房子,理论上是中国辖区,事实上是三不管地区,所以,“下等”的外国人 —— 主要是从苏联逃出的俄国白人、德国中欧逃出的犹太人、各国逃兵 ——聚集于此,廉价旅馆、酒吧、赌场、妓院林立,街上都是皮条客和姑娘。作者认为,帕梅拉就是被凶手及若干男伴骗到这里杀害的。她才十九岁,有些叛逆,对成人世界有些兴奋好奇,以为自己去的是节日派对,结果是个妓院,不从之后发生争执,被杀,血流干、脏器去除后,再被人用车拉到角楼下抛弃,这段路不到两公里。
船板胡同28号据说就是凶杀现场,然而现在就是一堵墙和门窗,正对着东交民巷小学的后门。如果胡同门牌号都有重排,那也未必就是这里。如今胡同里只有普通人家和小旅馆,住店客人很有可能是旁边同仁医院外地病人的家属。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看不出这里曾是个红灯区。
所以,物理消除真是一种抹去记忆的好方法。
船板胡同28号,可能的凶杀现场(5)
与船板胡同呈三十度角的还有一条苏州胡同(6),我倒是第一次去。书中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吃店、还有算命杂耍、代写书信的,属于典型的红灯区旁配套商业设施。这也是帕梅拉最爱去的地方之一,并在此吃了生前最后一顿饭。正当我叹息现在这里没啥看头时,迎面走来一人,头上顶着一碗方便面。他走到我身后,我转身偷拍了他的背影。一旁警车里的警察笑着对我说:“发网上去?”
苏州胡同头顶方便面之人(6)
出了苏州胡同,大街对面是东单公园(10),据说这里是帝都著名的男同性恋聚集地。一进门就是假山,插着牌子“禁止此处小便”。为人民服务的雕塑旁,人们跳着广场舞。小山脚下有个露天理发摊儿,顺着小路我就上了山,看到了凉亭和沿途散坐着的人们。打扰完毕,我出公园,去高大上的东交民巷走一遭。
东单公园(10)
东交民巷以前是使馆区,进去需要验证身份。义和团运动爆发时,外国人都躲到这里避难。此地的西式建筑大多是全国重点文物,不过很多仍是政府机关,在围墙大门后,不太看得到。能去的有警察博物馆和法院博物馆,分别是以前的花旗银行和日本正金银行大楼,值得一逛。
东交民巷的法院博物馆,以前的日本正金银行大楼
东交民巷前法国邮政局
法国教堂圣弥额尔堂(Church of St. Michael)旁是前法国使馆(7),门口有大石狮,门内有假山。西哈努克亲王在世时长期住这儿。帕梅拉被害前曾在里面的滑冰场玩耍,之后骑车回家就失踪了。这里离凶杀现场船板胡同只有一公里。
前法国使馆(7)
作者推断的凶手是美国牙医普伦蒂斯(Prentice),就住附近,在大冬天莫名其妙刷了墙,不知为什么,窗门也大开着。他对警察说不认识帕梅拉,然而却有给她看牙的记录……从帕梅拉日记里也能看出,她也去过普伦蒂斯组织的西山天体营——就是大家都不穿衣服的派对(《邪不压正》里也提了一句)。那个时代就这么开放,真有点重口味。
附近还有六国饭店(Grand Hôtel des Wagons-Lits) 旧址(11),北京旧时最洋气最高级的饭店,各国使者及北京的上流人士在此住宿、餐饮、交际、娱乐。在没有手机联络的时代,帕梅拉貌似也在前台收取了一张别人留给她的纸条。该饭店是历史上一些著名事件的发生地,只可惜1988年一场火灾将其烧毁,重建的宾馆就再无看点。
正义路上的公安部是当年的英国领事馆(8),可以远远地在入口瞄一眼。帕梅拉的中国通父亲维尔纳是个英国外交官,脾气古怪,和上司、同事的关系很差,一直被派去各种不怎么样的地方任职,退休后就回北京继续他的中国研究。他的养女被杀,是个轰动的涉外案件,由天津过来的苏格兰场探长和中国探长共同调查,可是总碰到各种无用乃至误导的线索,让人意识到水很深,阻力很大,不能影响大英帝国的脸面。维尔纳最初就是在英国领事馆从中文翻译做起,开始了他的外交生涯,多年以后,他又在这里参加了养女的案件审讯,草草收场,说凶手是个未知的中国人。
这位老父亲不甘心,花费重金自己侦查,并如同信访群众一样不停申诉,要求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帕梅拉于1937年1月被害,到了7月就是卢沟桥事变,北京到处人心惶惶,外国人、中国人,能走的都走了,谁还来管这个。
然而他的申诉,包括一百五十页的长信,都留在了英国的国家档案馆中,再无人理会,直到多年后保罗·弗伦奇 读《红星照耀中国》后想起来做调查。《午夜北平》重构了这一案件,并生动地再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京的风貌。 
再往西就是前门23号前美国大使馆(9),当初他们倒还给了维尔纳一些相关线索。大门在前门东大街上,大院里现有餐厅、高级表店和爵士乐场。马路对面有漂亮的铁道博物馆(12),也是当年的正阳门火车站。以前所有到北京的旅客都在此出站,抬头看见美丽壮观的正阳门,大概都会对帝都心生敬畏。1937年,那位耿直的探长从天津初到北平,他还不知道即将接手的是怎样一桩必须不了了之的案子呢。
正阳门老火车站漂亮的钟楼 (12)
作者在书中基本认同维尔纳的调查结果,然而牙医普伦蒂斯的后人表示反对,设立了网站对维尔纳本人的可信度提出质疑、并提出了一些反证。1943年日本人将滞留北京的外国人送往山东的集中营,维尔纳和普伦蒂斯还在那里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该是多么尴尬紧张的时刻。
然而,这还是一桩悬案。如果帕梅拉还活着,正好一百零一岁,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是她死于非常时期,正义到现在也没能伸张。
1936年有个驻华美国军官弗兰克·多恩(Frank Dorn)出版了一张《北平历史地图》A Map and History of Peiping,生动描绘了当时的地标和风俗,非常好玩。鉴于帕梅拉是1937年1月被杀,这张地图应该也是比较忠实地展现了她所处的环境,以下地图局部就是本案相关地域范围。
《1936年老北京风俗地图》(学苑出版社2010年重印)局部
作为一个熟悉北京对它又爱又恨的上海人,在我时不时发牢骚吐槽北京各种不便的同时,又每每被其深藏的历史、美丽的古建公园和有趣的地名深深吸引。不知不觉在这里也呆了好几年,真是吓一跳。作为一个过客,我比当地人更彻底地扫荡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来如数家珍。读完《午夜北平》,看看老地图,再进行一次理论结合实践的骑行漫步,帝都的风景或面目全非或风情依旧,真让人感叹几十年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