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快乐的时光,总显得有些轻浮;回想郁闷的日子,又感觉相当疲惫。只有苦中作乐最有意思,可以回味。
一棍子打到无数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人非但有点贱,还都挺疙瘩,对快乐和痛苦的混合比居然还有追求。在香港时每周末皆要出去探索的我,觉得天水围大雨之行需要优先记录。
知道天水围这个地方,还是从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该片打倒了《赤壁》《画皮》之类的烂片,得了当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可见钞票不是万能的!Wikipedia 说这个地处元郎位置偏远的市镇,人口密集,失业率高,平均收入较低,“伦常悲剧”新闻不少。地铁单程到中环就要20多块,这对低收入阶层来说就把他们隔绝了。总之听上去蛮悲情,但电影没有去渲染这一点,亦无凄惨转折的情节,只是平淡而现实地反映了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在细节中体现了温情,电影英文名The Way We Are 就说明了这一点。
2006开始, 天水围有了个湿地公园。从我去年计划要去香港时,Indra就说了很多遍与我同去,可是到最后,还是放了我鸽子。好在我们之间不是《春光乍泄》里那两个男人的关系,湿地公园也不是阿根廷的瀑布或世界尽头的灯塔。独自行路、听音乐和拍照共同进行,我也乐在其中。
可我没打算还要打伞!
2月7日星期天早上起来,不快地发现下着中雨。鉴于这是近来在此地的最后一个周末,而我这种强迫症患者总是希望彻底扫荡每一个我去的地方,宅在家中就令人扫兴。我乐观地想,等到了那儿,雨就停了吧。
地铁换西铁,来到天水围站,再换本区行驶的轻铁,路线图错综复杂。每个站名都以天开头,什么天福天瑞天荣。香港那么注重口彩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多地方听上去和天堂有关,奇怪。轻铁原来就是一节长的有轨电车,令人想起费城摇摇晃晃的电车,不过要新多了;窗外是细高细高的住宅楼,也不是黑咕隆咚煤矿般粗糙的地道。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目的地。对于长年只在港岛出没的动物们,这确实很遥远。
下车时,暴雨倾盆,雨水恶狠狠地落在地上又高高地溅起,就像夏天的午后。正常人对这种天气都避之不及,我硬着头皮走在雨中。
湿地公园基本没有游客。电影院被我包场,看了《国家地理》的短片,地球升温几度将引发多少灾难和毁灭。其实,现在天灾人祸,人心堕落,已有末世之相,罗贯中定会写“种种不祥,非止一端”。
杭州西溪湿地才像湿地,湿地公园明显就是公园,可以看见远处的住宅楼。顺着小道和木桥走,没什么特别。我刻意寻找雨中的特有景色,希望抓到别致的镜头。我痛苦地用脖子和肩膀夹着伞柄,在池塘边反复拍不畏暴雨摧残的睡莲和水葫芦。走入公园深处,居然看见“黑色暴雨”警告,躲在小亭子里的工作人员没有赶我走,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目送我。幸好湿地没大树,不然电闪雷鸣就很危险。
总算在观鸟屋里看到了一些活人:年龄不等的男人若干,个个长枪大炮,照相机或望远镜。这些观鸟爱好者也很忘我。
通过公用望远镜看远处水塘中的水鸟,感觉很奇怪。因为听不见鸟叫,天水皆为灰色,好像在看一部黑白默片,那些鸟儿悠然觅食,或飞或游,悄无声息。有个人说公用望远镜太烂,借给我他自己的望远镜,视觉效果大幅提升。以前都想不出观鸟有什么好玩的 -- 鸟儿又不能抱抱 -- 这次才了解,原来观鸟有种窥私的新奇感!鉴于距离遥远,没有打扰到鸟类,它们的活动比较接近原生态。呆看它们动来动去,心情安宁。
那……我怎么舍得不拍照呢?受单反照相机镜头限制,没法透过望远镜拍。但我发现iPhone可以神奇地捕捉望远镜里的景象。但由于放大倍数很高,并要让两个镜头的焦距在一直线且对焦足够清晰,这对把iPhone之镜头对准望远镜之目镜的精确把握度要求极高,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影象往往已经偏离模糊。我屡败屡战,以量取胜,拍了上百张,感到头晕目眩,离开时甚至有点恶心。
雨还是那么大,穿着湿透的鞋子和裤子真难受。更加残酷的是,在拍完一张水珠照片之后,之前拍的照片全不见了。镜头也受潮,一片水汽。坐在快餐店,我有点郁闷。但也不是很郁闷,因为我分裂人格的另一半有些得意:这就是你自虐的结果!吃了这么多苦头拍的照片不见了,就是要印证一切是空的道理,进一步解除我的执著。
虽然略感不适,我决定继续去“屏山文物径”一游。这也是正常人懒得参与的活动,当初去旅游局拿地图介绍,都是从里间找给我的。
下了轻铁,直奔天水围站外的聚星楼。这个600岁的六角形宝塔底楼有个阿婆看门,听不懂国语,用粤语跟我聊天,我也硬着头皮说了若干句,嘻嘻。好歹前后在香港也呆了半年,临走终于开口了!
经过路边供奉土地公的社坛、穿过几个村落(所谓围村 -– 香港一带古村落都造有低矮石头围墙一圈,以防御强盗倭寇,因此都叫某某围),历史悠久的围墙和建筑上贴着写着吉利话的纸条。日晒雨淋的,“鸿禧”两字显得有些没落。
杨侯古庙在一小山坡上。我在这一进三间的小房子里躲了会儿雨。据说供的是侯王、土地和金花娘娘。网上查得,侯王是个宋末忠臣,为了保护皇帝而牺牲了。金花娘娘则是广东地区的送子女神。最滑稽的是庙前一香案,熙熙攘攘地挤了5个红脸关公、4个观音、3个光头老寿星、财神若干、还有几个神像只是脸熟。一股香烟在众神间袅袅升起。香港人民为了祈求好运,真是贪心啊。这种朴实的民俗在浅水湾那里体现得更为盛大。
屏山地区是邓氏家族的聚居地,宗祠不小。我好奇,为何广东安徽地区的家族宗祠很多,规模大过庙宇;而江浙一带,很少看见这样的。是江浙传统不重家族而重菩萨呢?还是“文革”时把家族祠堂都毁了?
努力爬山,来到另一小山包顶上的奶油色二层西式建筑,以前是警署,现为文物馆。转到后山,发现山下是个墓园。在这个湿淋淋的阴沉下午,作为这里唯一的活人,我还是赶紧离开罢。
好在觐廷书室与相连的清暑轩是很具特色的百年青砖建筑,有颜色大胆鲜艳的繁复装饰,非常漂亮。前者是读书之处,后者是招待读书人的客房。看了一整天的灰暗,有这样一个令人振奋的亮点,真好。这时,雨也停了,照相机也干了,恢复了工作,我心情大好。清暑轩里灯光昏暗,在老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觉得很有趣,自拍若干。后来人家问我,你不怕吗?镜子好像也有点摄人魂魄的意思,这么多年,谁知道它还照到什么故事呢。
我高高兴兴地往回走。烟纸店里的老头很悠闲,门口的狗趴着发呆。我回头一望,云层间露出一小块可爱的蓝天。我立刻在Facebook上更新自己的状态:All is well that ends well.
经过西铁站内占爬满巧克力色小毛泽东的红宝书pop art 雕塑,我踏上漫漫归途。到了家,我就倒下了,并且发烧了。愚蠢的文艺小说里,男女主角分手总要在雨天,而且必有一人受到刺激出去淋雨然后病倒。我向来觉得这样的情节俗不可耐;但今天看来,淋雨生病还是有一点儿科学道理的。幸好没有把毛羊带出去与我一起受苦。
又冷又热地在沙发上睡了一阵,昏昏沉沉地想起来,最好在离开香港前吃一顿正宗的烧味。软绵绵地下了楼,发现元朗的雨云跑回来中环,又下雨了。烧味店古色古香,又金又红。店外淅淅沥沥,店里没什么客人。伙计们自己也开始吃晚饭,并聊着天。我疲倦地靠在火车座,等我的烧鸭粥。这种气氛好像某个电影,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烧鸭粥好难吃。
我真是有病啊,本来就讨厌烧味,更觉得橱窗里挂着的无头烧鸡和烧鸭丑恶不堪,大肚子、尖屁股、缩手缩脚,遍体油光,可以用obscene 来形容;但还偏偏最后吃它一次。真该为自己强迫症想法感到羞耻,为什么总要勉强自己把什么事都试一遍呢?这和一切是空的见地是违背的。
我不是一个好的谈话伙伴,在别人跟我讨论其纠结时,似乎很严重的事我听来很琐碎。第一,万事皆有trade-off,没有万全之策。第二,我们最后都要死的,这般上心这样计算有什么用?可是,我也被指出了我的自相矛盾。既然这样,为何我如此执著于体验一下各种事情,热衷于拍照、然后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用PS调曲线、整理、选择?这也很没意思。我承认,弄照片的时候已经觉得机械无趣,弄完后,更觉空虚。
说到底,大家都在无谓的执著。我执著于人家觉得无聊的东西,我还觉得人家无聊。相安无事就好了,谁也别管谁。每次某种“正常人”吃饱了撑的居高临下地问我怎么没有按部就班地像他们那样过日子,我就想说,因为我不想变成你这副蠢样。如果真能这样说出来就爽了,但我总是太客气太装了。
不论如何,于天水之间在天水围一带混了一整天,还是值得纪念。结尾部分的小恙还增添了一笔微贱的文艺色调,有点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