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at FT 中文网 8/2/2016
7月29日周五早上,上海高温炙烤。出门路过菜场,只见人头攒动,生活气息浓重。我感觉有点恍惚,昨天下午,在空调强劲的新华医院,陆谷孙老师真的走了吗?
世事变幻,时空转移,感觉都是一瞬间的事。24日周日傍晚在北京地铁里,我收到陆老师的高足“@文冤阁大学士”朱绩崧微信,说陆老师两天前发病进了医院,情况不乐观,问我何时到上海。
怎么能是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呢?那天晚上我还在朋友圈发帖说北京某烧饼铺真有腔调,陆老师就在微信上跟我说,这“有腔调” 不算正宗上海话呢。他发来好玩的小猪表情,还说“我积存的猪猡没闲话说了”,我就觉得他真可爱。无关人生教诲,无关学问钻研,没想到这却成了陆老师最后对我说的话。
第二天赶回上海,立即去新华医院。想起两年多前我也来这里看过陆老师,院内一株樱花开得灿烂。那时他已恢复,谈笑风生,其乐融融。而这一次,他却昏迷了。我们进去,他的头朝我们微微侧了一下,一个眼皮也似乎微微抬了一下。我愿意认为,对他说的话,他全有听到:陆老师,请加油好起来,你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没有做,小猪猡表情还要继续发,有些讨厌的人和事要骂还是得骂,我下次从北京回来再来看你呢。说的时候,我轻轻摸着他的手,因为我不知从哪里看到,物理接触有助于传达支持,减轻痛苦。
我难过地离开医院,但依然抱着希望,觉得陆老师还会好起来,来证明我们这些伤心全都是瞎起劲,然后等他笑我们的多愁善感。我这后知后觉的人,虽然在人生观层面深刻了解无常,但总不觉得坏事真会发生。之后几日,不时询问每天守夜的大学士,他的回答总是:老样子。
28日的上海也是40度高温,午后突然狂风暴雨。就在此时,传来陆老师走了的噩耗。他终究还是解脱于凡尘了。大学士说陆老师属龙,龙行有雨,真有道理。陆家嘴路上瞬间没了行人,众高楼在风暴中显得更加未来主义。
28日的上海也是40度高温,午后突然狂风暴雨。就在此时,传来陆老师走了的噩耗。他终究还是解脱于凡尘了。大学士说陆老师属龙,龙行有雨,真有道理。陆家嘴路上瞬间没了行人,众高楼在风暴中显得更加未来主义。
赶到医院与陆老师告了别。我这人从来不能哇啦哇啦地哭,只是流着泪,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我的伤心带着难以置信。我在病床边站了许久,最后轻轻按着他变瘦了的手说,陆老师,我们下辈子再见哦。
6点多,灵车把陆老师接走。车在医院后院绕来绕去,亲朋学生跟在后面。这段路走了好久,走得好沉重。不过,我真心觉得他只是抛弃了这副皮囊,去了更好的地方,不然为何一转头就看见天空出现红色的晚霞。
8月1日下午,龙华殡仪馆最大的厅摆满花圈,人山人海。屏幕里放着电视纪录片,大厅里又回响着他说话的声音,令人十分伤怀。陆老师的影响深远,各界人士包括国家领导人都送来花圈吊唁。而对于我们,失去是一位亲爱的老师。本是蓝天白云,可是仪式完毕出来的时候,又下雨了。陆老师真的走了。
在此世间这辈子,陆老师是我们本科时英美散文课的老师。他学问好,又热爱英语和文学,声音洪亮,上课很有劲。有人说他傲气,我一点不觉得。他也挺幽默,我们时不时可以笑起来,之后回想的时候可以再笑一遍。他布置的作业一般是写作文,批阅得很认真。有一次,我写到“动物园猴子茫然地看你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剥花生, 实在太像一个小老头”。他的评语是,It’s very unkind of you to say so (你这么说真不厚道)。哈哈。多年后,他还记得我有点男孩子脾气,上课发言挺积极,不举手就直接大声说了。我皮厚地说,我这样有助活跃课堂气氛嘛。大学士就在旁边揶揄,陆老师还用得着你来活跃气氛?!他就笑。
后来去美国读研究生,陆老师也帮我写了推荐信。回国后去他家探望,看到他的模样和我读书时差不多,反而更精神。每天雷打不动地饭后散步,也是好习惯。我很是为他高兴。他要做的事很多,除了继续写文章,研究词典,还在整理他父亲的文字,因为历史是不能忘记的。这一切都好酷。我也简单报告了一下我近来的经历和回到老地盘的感想,他也关心地问东问西。这时候,我倒也不觉得他是“老神仙”了,他问的明明和我爸妈问的差不多嘛。
自从当年出国读书,为了和国内亲友保持联系,不让距离淡化感情,我开始写流水账般的博客,报告我的见闻,并自说自话地用email群发,包括给陆老师。他居然几乎每次都看,有时候还回复两句。被他表扬了,我就很欢喜。后来,他还介绍我给报纸写过几篇书评,只是我自己读书太少,未能坚持。回想这一切,陆老师给我那么多帮助,我如今只能好好做人,争取再多看看书写写字了。
我可以说陆老师还有些童心未泯么?某年春节去看他并蹭饭,正巧那时候iPhone出了Siri不久,陆老师就问了一大堆问题,Siri的回答令他哈哈大笑。陆老师很能接受新事物,很快就能得心应手,或许也可以用“潮”来形容他。微信流行之前,有段时间他微博玩得不亦乐乎。刚才再去看了一下,只觉得好欢乐,即使有些是大学士代发的。网上有些人非常懒惰,遇到很基本的英文问题,把陆老师当金山词霸或家教直接在微博评论里问他。陆老师居然还好脾气好耐心地逐个回答。我看得都怒了,在评论里回那些人,虽然谷歌上不去,你们还是有度娘。这么低级的问题还好意思问陆老师,浪费他时间和精神。碰到陆老师,我也请他节省精力,晚上早点睡觉。他笑着说“噢”。我想他当老师习惯了,所以那么善良,有问必答。
复旦外文系办外文节,承蒙陆老师抬举,2009年和2011年我两次回校担任讲座嘉宾,和陆老师及大学士等学问比我大得多的人一起坐在台上,这酱油打得十分惶恐。大厅下面黑压压一大片人,还有不少外校的学生赶来,陆老师真是复旦最受欢迎的教授了。说是讨论外语学习,也谈到一点人生感悟。听他讲对英文的兴趣,如何灵活地学好英文,我觉得自己原著看得太少,很惭愧。好在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今虽然混迹银行业,还得努力保持一点日月光华。
我最尊敬并最喜欢陆老师的地方在于他坚持理想,爱憎分明,从来都不装。他微博上的自我简介是: 用理想主义的血肉之躯撞击现实的铜墙铁壁。对于社会上看不惯的事,他很上心,时不时要写点东西评论一下。去他家,也常听他点评时政。有一次我微博上转了一篇文章,确实有点让人心生绝望。他隔了几天跟我说,你转的那篇文章让我郁闷了好几天。我一下子觉得很抱歉。我还是希望陆老师开开心心的,为那些事郁闷也没有用。现在他是不用郁闷了。倘若他下次依然回到这里,这世界总是越来越好的吧。
在病房外等候时,听他的亲朋说,陆老师对穿着不讲究,是个自由自在不爱被形式拘囿的人。他显然是性情中人,据说以前有张照片背景里啤酒瓶堆成山。陆老师挚友也不少。有个大胡子老外,这次特地从美国飞来,看了他最后一眼。听说他们以前一起喝过酒,这样的交情真令人羡慕。
“死之隶属于生命,正与出生一样。举足是在走路,正如放下也是在走路。” 泰戈尔如此形容人生,说得很对,说得很妙,但是不解决问题。无常是人生的常态,失去也是最普遍的事。人有感情,会快乐,但失去的时候就无法避免痛苦。人类从来没能做好充分的准备,去接受失去这一现实。所以,现实总是感觉超现实。这个礼拜的世界和上个礼拜的世界已经不同了。
不过,陆老师满满的人格魅力,那么有个性又潇洒,一定不喜欢我们哭哭啼啼的。所以,作为有幸受过陆老师教导和恩惠的人,继续做自己,保持一点理想主义,不要被实用主义或物质主义所打倒,并且晚上早点睡觉,也算是用实际行动表示对他的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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