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g: 城市的印象 (200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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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两个礼拜,回来发现这里发生了很多变化:
正大广场门口突然冒出了一座天桥
隔壁小区的房子突然被刷成了粉红色
震旦大厦门口的人行道被挖掉,正在翻新
陈水扁被关了起来(这当然不算在上海)
其他八卦
这个城市就这样突然有了新面目,我很惊诧。11月初两周,我去了费城、纽约、Stamford以及芝加哥。直到两周快结束,我才倒完了时差。然后我就回来了,重新倒时差。
时差反应来袭时,倦意和平时不同:可能像吃了蒙汗药,晕头转向地倒下。在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认为自己是一片秋天的落叶,回旋着飘落下悬崖。又像一只秤砣,转动着下陷,瞬时被沼泽的淤泥吞没,沼泽表面立刻恢复平静。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break,即使它完全在计划外,仓促成行。去前几天,我的心已经飞离了上海,对一切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不好使了,稀里糊涂做错很多小事,有点丢人。
但是,在费城,当我坐着灯光阴冷的地铁和慢如乌龟的公车去近郊办事,这里的没人气和低效让我想念上海,即使我有过等到第11辆地铁才挤上去的纪录。芝加哥市中心的街道不像纽约和费城那样用数字标识,我彻底丧失了方向感,研究地图,每次判断后我都走反方向,我对自己的低智商很沮丧。我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为了拍一张理想的照片,我在打了烊的博物馆外墙角,在冷风冷雨中站了近20分钟,只为了等天空变到傍晚最美的光色;拍好以后,又觉得自己强迫得很无聊――幸好马上就要回去了。
可是回了上海,我就开始烦它了。厌烦之事,并没有因为两周不见而变得顺眼一些,有些本来没什么感觉的人和事,反而变得也讨厌起来。我不理解他们的逻辑,甚至听不懂对话,就好像看电视,关掉了声音,只有图像。至于我,上一分钟还在说说笑笑,下一分钟突然就觉得全世界都在BS,包括自己。只有中午在江边喝咖啡,还感觉有点空气可以呼吸。阳光透过雾蒙蒙的空气照过来,虽然温暖,但还是有点刺眼。黄浦江上船来船往,好像很催眠。那就沉默吧,沉默最好。
难道我真的是到了一个城市就会想念另一个城市,到了那里又想逃走?
老赵再三向我推荐《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最近我终于把它看完了。也许它的沉重忧伤也有些影响我的心情。获诺贝尔奖的土耳其作家Orhan Pamuk 描写了从小到大对自己、家庭和这座城市的感觉,并穿插了本国和外国艺术家(还有旧报纸)对 Istanbul的描述。也许是因为我缺乏背景了解(历史地名人物书籍典故),也许是因为翻译得很不流畅,也许是因为纸质过硬犟头倔脑,我无法充分投入这本书展现的另一个世界。他的描写有时太繁复罗嗦,显得过于self-indulgent、自恋和自虐。而对于这个城市忧伤的状态、既所谓“呼愁”,反复渲染,有点做作。曾经辉煌又衰落的地方其实还不少,在全盘西化和维护传统间弄得有些奇怪显然不是土耳其独有的现象。
但最后那几篇还不错,比如《初恋》和《与母亲的对话》。另外有些地方灵光一现,让我心中一动:
祖母有时候把她写在本子里的东西年给我听。
‘我的孙子奥尔罕来访。他很聪明,很乖巧。他在大学读建筑。我给了他十里拉。愿神赐福,有一天他会功成名就,让帕慕克的家族名声再度受到尊重,如同他祖父在世的时候。”
念完之后,她透过眼镜盯着我看,白内障的眼睛看起来更令人生畏,然后冲我冷淡而嘲弄地一笑,是我怀疑她是否在嘲笑自己,或者因为如今她已明白生命的荒唐,而我也竭力做出相同的笑容。
Pamuk 热爱画画,享受作画的过程,画画让他名正言顺地逃脱日常生活的灰暗世界,并获取心灵的平静。
喜欢画画的还有黑泽明,最近看了他的自传《蛤蟆的油》,挺喜欢。他平实而有个性,不装模作样,不哗众取宠。
日本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的故事:在深山里,有一种特别的蛤蟆,它和同类相比不仅外表更丑,而且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后,将其放在镜前或玻璃箱内,蛤蟆一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真面目,不禁吓出一身油。这种油,也是民间用来治疗烧烫割伤的珍贵药材。——晚年回首往事,黑泽明自喻是只站在镜前的蛤蟆,发现自己从前的种种不堪,吓出一身油……
好像这只蛤蟆一样,最近,在我毫无意识地过着生活的时候,更频繁地会有一个念头忽然把我吓一跳:我是谁?我在做什么?如果旁边正巧有镜子,瞥到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心中惴惴。
如果灵魂跳出自己的存在,询问自己也算是自省的话,最近在美国的独自游荡,特别是在地铁一站站无休无止往下坐的当儿,我有了大段的时间用于自省,对自己和所在的世界做了提纲挈领的回顾。
这个世界是混沌的,人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很多时候以为已经清楚了,突然发生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把之前的信仰全部推翻。貌似从过去学得了经验,但下次仍有可能稀里糊涂地重蹈覆辙,或者再也没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只有新的危机让人措手不及。回想从前的自己,透彻地看到自己的软弱愚蠢,也看到自己的坚强智慧。但我也知道我依然蒙在谷里,所以必须说服自己要在后知后觉中继续存在:我不喜欢人家问我的长远计划,因为我没有。其实这是成熟的世界观,重大事件的发生不是计划出来的,最近的世界更是昭显了这一点。但是从小受到的教育总让人觉得,没有计划,还应有点内疚,好像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一样。
当灾难发生,比如说,黑泽明所经历的关东大地震,告诉了他世界异乎寻常的力量,同时也使他了解了异乎寻常的人心。当地震引起的火灾刚刚控制住,他哥哥就带他去看。等他发现这个“远足”多么可怕想退回时,已经晚了。看了一天尸体和废墟,晚上还是平静地睡着了。这次远足变成了一次征服恐怖的远征。
窗外可见Bosporus 海峡,Pamuk从小就养成了数船的习惯。“数船让我觉得在整顿自己的生活。当我逃离自己、学校、生活而漫游街头,极端愤怒或悲伤是,便完全不再数船。那时我便深切地渴望灾难,大火,另一个生命,另一个奥尔罕。”“尽管快乐的机会无限,没有一天不在发现新的乐趣,然而生命却也充满各种各样突如其来、意想不到、快速燃烧的灾难。” 油轮相撞后引起熊熊大火,全城居民对灾难集体观摩,居然是兴奋大于惊恐,而观看沿岸木头古屋的付之一炬,在绝望中也是一种乐趣。
这让我有点释然。原来,对坏事能变得有多坏的好奇心,并非我独有,亦非我冷血的标志。我固然很希望当今的金融/经济危机赶紧过去,大家舒舒服服地回到繁荣时代,但我必须承认,每次看到一环接一环的坏新闻和难以相信的低股价时,我还是感到了一种sensational 的黑色幽默。我想,在Yale 和Wharton上的金融课那么貌似完善而复杂的理论,怎么突然间露出这样一个实证的漏洞?而几年前,一个台湾的银行纽约分行的客人确实还问过,当这些结构性产品underlying assets发生了变化,如何重估其价值。这是多么先知先觉的问题啊。
当尘埃落定,留下的也许和Pamuk笔下的“呼愁”差不多,它弥漫在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角落,渗透传递着奥斯曼帝国的没落: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但我总觉得忧伤不会是永远的。灾难固然可怕,将一切抹去,但也提供了一切重来的契机。万物祸福相依,互相转换,而痛苦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Pamuk在《所谓不快乐,就是讨厌自己和自己的城市》这一篇里说:
有时候,你的城市看起来像陌生之地。熟悉的街道突然改变颜色。我看着身边擦过的神秘人群,瞬时觉得他们在那儿已有一百年的时间。泥泞的公园,荒凉的空地,电线杆以及贴在广场和水泥怪物墙上的广告牌,这座城市就像我的灵魂,很快成为一个空洞,非常空洞的地方。
我喜欢在深夜走过白天曾经热闹繁华的街头,观察黄色路灯下这个城市的另一番模样。马路空空荡荡,路边的梧桐树很美丽。百货公司的货物出口,一派忙碌的运货景象;灯箱广告被拆下,即将换上另一个。路边多了若干卖烤串儿的摊儿,大排档老板和老板娘用塑料桶里的水冲洗着碗筷。关了门的麦当劳户外桌旁坐着一对男女严肃地交谈,另一张桌上一个年轻人将头埋在自己臂弯里,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这一切生活气息令我多么平静,我甚至独自微笑了:对一个城市的感觉其实是多么主观。如果在心里找到平静的地方,又何必在乎人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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