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前东德一只表演熊,新生下一对小熊就抛弃了它们。一只冻死了,另一只被发现,送到柏林动物园。饲养员用奶瓶给它喂奶, 和它睡在一起,并弹给它听猫王的歌曲。小熊对饲养员爸爸依依不舍:在木桩子上爬爬,在草地上嗅嗅,喝点水,又爬回爸爸身边,轻咬他的手指,在他腿边绕来绕去。
但有一位动物权利主义者说,动物园这样做是违反了动物保护法。小熊长大以后,会发现自己与饲养员的隔阂无可避免,笼内生活无法忍受。因此他建议现在就结束这只小熊的生命。据说,把被母亲抛弃的小动物立即处死,是这一行的习惯做法。
这个建议引起了无数争论。另一个动物园的园长看到小熊对饲养员的依赖,说,Each time his keeper leaves him, and he can’t follow, he will die a little。他说,最初发现它的时候,就应该有勇气把它处死,但现在已经晚了。
公众显然无法接受杀掉小熊的做法,而柏林动物园发誓会保护它到底。为了培养它的独立性,动物园已经给它断了奶,并让它每天独处几个小时,很快它就会和公众见面。北极熊生性独来独往,所以暂时没有别的熊作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以后,他们还是会把它送去其他有熊的动物园。现在,德国的环境部长打算认养这只小熊,并将其作为关于某关于气候变化的国际会议的吉祥物。
所以,这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白熊应该是安全了。
我不是假惺惺地把动物放在人之前的那种动物保护主义者。我同意动物园是不自然的地方,但我没有想太多。我还是喜欢动物园,也没有把笼门打开将动物全放出来的念头。复旦时,一个老师曾建议我找个动物饲养员的工作,这样我就不得不早起了。这样看来,早上起不来的我是老油条了。
可是这新闻里引用的那句话:Each time his keeper leaves him, and he can’t follow; he will die a little,居然在我脑海里回响了若干天,在我耳边萦绕至今。上周三去纽约出差,走在路上,我竟然自言自语起了这句话,经过我身边的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每次饲养员离开,而它却无法跟随,它就死一点”。这句话,居然打动了在一个在哲学上彻底悲观但在生活方式上又盲目乐观的人,不停地想它,甚至心酸地想哭。
北极熊生在北极,熊妈妈应该抚养它长大,此乃天道。可是生活偏偏跟它开了个玩笑:德国,人类男饲养员。我不清楚动物权利保护主义者的原则,就这件事而言,似乎可以这样概括:“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然(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没想到小熊对饲养员的依恋,那么细腻感人,却差点为之招来杀身之祸。理由是小熊不是人,饲养员爸爸不是熊妈妈。安心地睡在身边,弹给它听猫王的歌,这一幕温情浪漫得要命,即使这发生在北极熊和饲养员爸爸之间。但是等小熊长大,焕发出来的野兽本能和幼时细腻的内心,大概就会有矛盾、大概就会有挣扎。这种在成长中获得的领悟是奇怪的,发现自己的不同,发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是那号称属于自己的世界,却也那么陌生。这种矛盾和挣扎是痛苦的,这种痛苦也是不自然的。所以,所以,为了小熊以后不要为这种不可能的感情、不要为了这种不自然的联系而痛苦,(也不要在向饲养员示爱的时候一不小心咬断他的喉管从此彻底失去他),不如现在就杀了它。
你可以用使动物免受(心理)痛苦的名义而把它杀掉,但如果这发生在人身上,你可以为之作决定把他杀掉吗?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可以就此自杀吗?你不会管这个叫幸福吧?
我基本上是个开心的人,当然也有痛苦的时候,但我总是很阿Q地对自己说:1. 再不爽,忍一忍就过去了;2. 痛苦也是生命经历的重要一部分,它再自然不过了。这就好像死亡就一定伴随出生一样。
可是,为什么对于一个熊来说,如果可以预见它以后势必失去现在的快乐,势必要痛苦,就断定那痛苦必定超过快乐的现在式和整段生命价值的总和?为了避免失去的痛苦,似乎最好当初就不要拥有。但现在事已至此,小熊就不如赶快死了算了。
我也算是个找快乐的人,最近更是努力。突然看到这新闻,我停下来问自己,找不到快乐怎么办?生老病死,新陈代谢,情随事迁,快乐总是短暂的,接下去必然痛苦,那怎么办?而痛苦是否就表示生命很失败?表示生命没有意义?假使痛苦和快乐真的都是生命有机组成部分的话,为什么痛苦那么不可接受,甚至可以否定整个生命的意义?
想来想去,把自己变成套中人,什么都不接触什么都不要,包括把心脏大脑都扔掉,对任何人与事都不要产生感情,这样才安全,对痛苦免疫。或者,根本就不要出生。但这样的生活和橡皮有什么区别?我承认我其实也蛮脆弱,也会因为害怕受伤想要保护自己而非常冷静或没心没肺。不过,这一招不太灵,如果不是适得其反的话。老大到底也是人,呵呵。
还有,Each time his keeper leaves him, and he can’t follow; he will die a little。或者说,每次经历一点新的痛苦,人的心是不是就死一点?
说起重复的痛苦,我至今没有勇气完整地再看一遍《春光乍泻》。前一阵随随便便地看了几次片断,就很丢人地不能自已地哭。我曾说要专门写一个关于这个电影的blog ―― 我暂时没有这个本事,就让我在此带过吧:
阿根廷一家小旅馆。
躺在床上的张国荣(何宝荣)对梁朝伟(黎耀辉)说道: “黎耀辉,让我们重新开始。”
床上,张和梁在亲热。
画外音是梁朝伟的独白:
“何宝荣将‘不如重新开始’挂在口边,这话对我很有杀伤力,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间也分开过,可每次听见他这么说,我总会跟他再走在一起。为了重新开始我们离开香港,两个走着走着来到了阿根廷。”
他们在阿根廷又“重新开始”了若干次。以为已经告一段落,可那些结束似乎总是不够彻底。就这样,这对恋人在短暂的快乐和永远的痛苦的交替中沉浮。人性比江山难改,重新开始就代表痛苦将无可救药地继续来袭。
除了喜欢拍摄狭小空间来传递压抑感以外,王家卫大概还喜欢用一个仪式来交待了结感情,并开始新的生活。坚持好像不是取得快乐唯一的解决方案。《春光乍泻》中,张震带着梁朝伟的哭声来到世界尽头的灯塔,在《花样年华》里,梁朝伟跑到柬埔寨对墙洞诉说自己的秘密,然后将它封掉。
《春光乍泻》不只是一个同志电影,也不只是一个爱情电影。它是一个关于痛苦与快乐反复的电影,关于离家与回家的电影,关于认识自己的电影,关于自我解脱的电影。
我好像没有类似这对同志的经历,可是电影有众多的场景细节、对白和画外音却“对我很有杀伤力”。甚至还说不清我联想到了自己的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发现眼睛湿了。我也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看了这个电影会哭的人。
我想知道,每当张国荣让梁朝伟受一次伤、或者离开他的时候,就像饲养员离开,小熊却不能跟随的时候,梁朝伟的心是不是真的就像小熊的心(如人所说)那样丧失一点生机(die a little)。
动物园给小熊断奶,并让它渐渐习惯独处,希望生性独来独往的北极熊恢复本性。我想他们和它一定会成功。梁朝伟最后来到台北,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睡了好久,辽宁街的夜市小吃热气腾腾,他乘上捷运,看着台北街道的霓虹倒退,他微笑。背景音乐是闹哄哄的歌曲Happy Together,也就是这个电影的英文名字。这首快乐的歌简单地过分,但也许生活本来就应该那么简单,复杂是因为没有看清楚。
至于生命本色,不论对熊或对人,是痛苦还是快乐,因为反正无法逃避,所以也不值得讨论。生命是如此的不可预言,对伴随而来的情绪做任何的预算,都是徒劳。我要毫无期待,我要顺其自然,并希望自己的心不会die little by little。Highest high and lowest low 都应该很有趣,这样生命才完整。
Happy Together
Imagine me and you, I do
I think about you day and night, it's only right
To think about the girl you love and hold her tight
So happy together
If I should call you up, invest a dime
And you say you belong to me and ease my mind
Imagine how the world could be, so very fine
So happy together
I can't see me lovin' nobody but you
For all my life
When you're with me, baby the skies'll be blue
For all my life
Me and you and you and me
No matter how they toss the dice, it has to be
The only one for me is you, and you for me
So happy together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 ba-ba-ba-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