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于偶然,我在一两年前得到一本书《Cures & Curiosities – Inside the Wellcome Library》。近来忽然用功起来拼命看书的我,前一阵终于将魔爪伸向了它。
看完以后,觉得这就是所谓Serendipity (怎么翻?奇缘?),好像漫无目的全无预想地散步,随意顺着路边岔路,发现一个世外桃源。这本书有许多精美插图,好看又有点怪异,每晚睡前看一章也没做什么相关的梦,呵呵。
伦敦的Wellcome Library 是世界上最大的医学历史图书馆。创立者Henry Wellcome (1853-1936)出生于美国,首先是个实业家,合伙创立了药剂公司Burroughs Wellcome & Co.,是葛兰素史克之前身一部分。Wellcome生性内向孤僻,致力于工作、慈善和旅行。他的生活不幸福,比较八卦的是,小他一半多的老婆和写《月亮和六便士》的那个毛姆生了个女儿,于是他们离了婚。Wellcome自己的儿子又患有诵读困难症(Dyslexia),当时被认为是愚钝。
Wellcome有疯狂的收藏癖。20年代,他每年花在收藏上的费用超过大英博物馆,到了30年代,就藏品数量而言,是当时卢浮宫的5倍,尽管价值不可同日而语。他的收藏胃口如此之大,且不在乎藏品之美学价值,因而被称为Collect the Everyday,这倒更加像是走人类学路线了。后来他才把医学历史作为重点,但对此之解读依然非常广泛而宽容。他显然只是对收藏的过程本身异常着迷,而对于藏品的整理毫无兴趣。虽然有专员替他整理,到他死后,还有数以千计的箱子从未打开。后人把收藏中大量无关的物件儿捐/借给其他博物馆,比如无数古代盔甲,甚至有关的医学藏品也捐了,只留下书籍材料留在Wellcome Library, 纪念这个巨富的收藏家。
Wellcome喜欢“微服私访”,但还是容易被认出敲竹杠,他有不少手下代他出游收藏。其中一位Dr. Mall 在他手下做了16年,其中10年都在南亚游历,替Wellcome收集亚洲藏品。看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这真是一个理想的工作!确实如某人所说,我更适合做一个hunter,而非一个farmer。人类生活的同质性已很让我在哲学层面上鄙视人生,而具体面对的生活则让这个射手座很容易在令人窒息的单调平庸中沉没,因此,我需要这些不着边际的书来获取新鲜空气。
但自由到底也只是相对的,上面这位Dr. Mall 每次收购价格超过3英镑的物品,就要拍电报征求批准。这个流程很麻烦,拍电报也很麻烦。(必须承认blackberry真万能方便!难怪Obama不肯放弃。)
此书旨在介绍Wellcome Library里有些什么宝物,题材五花八门,正符合我不求甚解浅尝辄止的期望:古代的药用食谱(并体现了社会对妇女行医的容忍度)、DNA双螺旋结构发现者的脾性和八卦、为埃及军队开设首个现代医院的法国人信件以及按照当地宗教信仰而修改的医学生誓言、19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国首次出现的公共卫生概念与有关记录和宣传画、城市暴死和死刑纪录、精神分析学家和“疯人院”的演变、旧时全球旅行者对医疗的有关记述(原来,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人们还用素描记录所见--- 这个真有品!)、十六七世纪的炼金术、拿破仑时代军中医术、印第安人做江湖表演时出售的万灵药、Catalonia 的goig和西藏唐卡(皆有宗教治愈辟邪之用),英国生育控制之发展、家庭医生记录和家谱学、所谓热带疾病(如麻疯病)和传教。
由此我了解到许多有趣的知识以及相关的历史背景,并意识到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以加速度前行的,特别是在医学和公共卫生方面。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比较最近才变得这样子的。
正因为该图书馆里东西繁杂而广博,研究者和作者往往能在搜索中获得意外惊喜,破解了一些谜团,又找到了新的方向。我想到多年前在Yale图书馆里为了写关于黄宗羲的论文在中国书堆里翻来翻去,晚清古书散发着特有的旧味道,不敢相信手里的书居然有这么久岁月、而偏偏是在美国,时间空间一下子在安静中都虚化了。
以前在Financial Times上看到一篇文章Reclaimer of the Lost Art,说每年都有价值20亿英镑的艺术品被盗。为了寻回艺术品,保险公司有悬赏,于是总有中间人或告密者提供线索,某位专职寻回艺术品的Dalrymple先生就负责和这些人、甚至是罪犯本身谈判,最后把艺术品弄回来。表面上也许是FBI之类机构的功劳,洋洋洒洒写一报告,但大家都知道是他的功劳。
关于艺术藏品,他说到两点,很有道理:
1. They’re vulnerable because the point of beautiful things is to display them.
2. Don’t forget, you’re a custodian. The painting will last longer than you. If you care about it, you’ll protect it.
美丽的艺术品是用来展现的,有被盗的危险和保存的困难,因此艺术品是脆弱的。Wellcome 终生致力收藏(尽管不是艺术),却还没来得及全看一遍。他就是迷恋收藏的过程和拥有的感觉。可是,生命如此短暂,拥有有什么意义呢?又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永远是你的呢?名画没有生命,比收藏它的主人要存在得长久得多。世代变迁,谁知道有没有后代能够像先祖一样保护传家宝呢?
这真是讽刺,越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越是可以永恒,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脆弱。因此,我觉得很多追求本无意义,因为我们只是暂时活着而已。何必为了拥有而拥有那些东西呢? 那些东西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同时也可以是我懒惰懦弱不作为的借口。)
圆明园的十二铜兽头,看上去实在很平庸 (据说是当时外国工匠做的)。八国联军固然很恶劣,清廷也很可耻。现在别国自愿送还最好,花巨款把它买回来,已经不是很有意思了,弄个拍而不买的闹剧出来更丢人,还民族自豪感呢!文革时候,毁损的文物更多,这才令人心痛;被抢走的文物但被藏家或博物馆收着的,至少还存在。我不认为中国人毁灭自己历史艺术上的罪就比外国人之掠夺要有理一些。不过,更加冷酷彻底地想,只有这样,稀有的东西才更珍贵,不过到最后,其实也不是很有所谓。人类大概就是自然演变物种进化的一个环节而已,不必妄想永远,也不必自视过高了。(世界上全是我这样的人的话,一定很太平,但也没有进步了,呵呵。)
回到最先的主题,读到这本关于Wellcome Library的书真是个美好的惊喜。以后去伦敦玩,好歹要去拜访一下。
P.S. Serendipity也是曼哈顿60街上一著名甜品店,听说还有一同名无聊爱情电影在这里拍过。小店历史悠久,号称是Andy Warhol的最爱,人气太好要排队,服务生很拽,甜点巨大但也没觉得有多好吃。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是特意去的,而非偶然。 说到底,Serendipity is “the art of finding the pleasantly unexpected by chance or saga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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